一口消失的老井

■ 周竹生

有井的地方有水,有水的地方有人,有人的地方有故事。在我看来,有井的地方,打得起井的地方,有一个标志,就生活条件而言,可能会更好一点。井,是村子的中心,是乡愁的源头,是历史的见证。

四十年前,我在丹阳胡桥大贡中学做高中教师,每天上下班都是骑着自行车,在一条尘土飞扬的砂石公路上穿行。走过路过,都会在长段村转弯后想起前方的马家村,都会想起最早在《辞海》上看到过的马相伯条目,隐约记得那时他还被标注为丹徒人。到了胡桥之后,才知道马相伯是丹阳人,才从大贡中学贡金寿贡承洪等老教师那里了解到马相伯的一些信息,说马相伯老家就在离大贡中学不远的马家村。这是让我意外的惊喜,能有机会几乎天天与这颗巨星诞生的地方擦肩而过。有时就情不自禁地骑下公路,拐进马家村,去看看马相伯故居。

没有任何的标识,不打听根本找不着,找到了也是和村里并无二致的矮小破旧老屋。门前一棵皂荚树,树下有一口不大的老井。老井像一只深邃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片土地上的沧桑变迁。井台由青石砌成,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圆润光滑,石缝里生着几簇青苔,在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这口井开凿于何时,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也说不清楚。只记得自打记事起,这口井就在那里,像一位沉默的长者,看护着马家村。

每一回来到这里我都要抬头看看树,想想少年马相伯有没有爬过这棵树?低头看看井,还能不能从镜子一样的水面看到少年马相伯的身影?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不要紧,幽幽的井口就是走向马家村的从前的入口。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在井台上,村里的女人们便提着木桶来打水。木桶撞击井壁的声音,贴着井壁上拉盛满井水的木桶发出吱呀声,还有女人们说笑的乡音,构成了村庄最熟悉的晨曲。井台边总是湿漉漉的,映着天光,像一面破碎的镜子。

夏日里,井水格外清凉。劳作归来的村民总要打上一桶水,痛痛快快地洗把脸。井边那棵老皂荚树投下斑驳的树影,为歇脚的人们遮挡烈日。树荫下,老人们摇着蒲扇,边纳凉边讲故事。偶尔有调皮的孩子趴在井沿往下张望,水面倒映着他们稚嫩的脸庞,仿佛在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对话。

对于童年、少年的马相伯我们甚至是一无所知,但是有了门前的一棵树,有了门前的一口井,我们就有了许许多多的想象,就有了少年马相伯的许许多多的故事。我在想和其他小朋友一样,马相伯少年时想必也曾在井边嬉戏,饮过这甘甜的井水。

春日里少年马相伯一定会手捧书卷,坐在井台边读书。井水的波光涟漪也会触发马相伯的联想,他也会轻轻地吟诵朱熹“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诗句。高兴的时候,马相伯也会沾着井水,在井台边的青石板上练习书法,一遍又一遍地书写刚才背诵过的朱熹的《观书有感》的诗句。

老井的井水滋养着马家村的每一个少年,滋润着马家村的每一寸土地,与村里人的大事小事息息相关。谁家有了喜事,总要在井台上放一把喜糖;谁家添了丁口,也要在井边烧一炷香。井,成了连接乡邻情感的纽带。大旱年份,邻村的水井都见了底,唯独这口老井还未见底。有水大家喝,马家的人并没有把井看起来,围起来,而是敞开胸怀,让邻村乡亲过来取水。那段时间,马家门口人来人往,门庭若市。

岁月在井台上刻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就像刻在老人脸上的皱纹。青石井台被无数双脚磨得发亮。井边的皂荚树愈发苍劲,枝干虬曲,仿佛要伸进井里去汲水。站在井边,我仿佛能听到时光流淌的声音。这口老井,不仅是一处水源,更是一本厚重的史书,记载着马家村的点点滴滴。它像一位睿智的老者,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守护着这里的故事与记忆。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留心收集有关马相伯的资料,编写马相伯的故事,从马相伯开始,还有吕凤子、吕叔湘、匡亚明等人的资料和故事,写成了系列文章。24年前还在《江苏教育》杂志社发表过介绍丹阳教育名家的文章,这些年丹阳教育名家越来越受到重视,但是因为马家村马家门口一口老井的吸引,我敢说我是丹阳最早开始关注并研究丹阳教育大家的人。

第一手的资料,尤其是马相伯在马家村的资料我问过了很多人,但是知之甚少,没有人能够说清楚,我想唯一能说清楚的人一定是马家门口的那口老井。我能知道的只有这口老井连着大运河,连着长江,因为在少年马相伯12岁那年的一个冬日,他瞒着家人,独乘一只小船沿江河而下,来到上海,进入法国教会主办的依纳爵公学求学。

然而,如今这口老井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瓦砾和一块冰冷的牌子。那棵皂荚树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空荡荡的土地和几缕残存的记忆。去年我的学生徐敏宏给我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没有看到马相伯故居,没有看到老树和老井,只是在瓦砾上看到一块牌子,马相伯出生地。

每当我想起那口老井,心中总是涌起一股深深的遗憾。这口井,不仅是马家村的历史见证,是少年马相伯在马家村十来年生活的见证,更是我了解并想象少年马相伯的一个时光隧道的入口。

一棵树,一口井,一个院,一个巷,一个村,世世代代,祖祖辈辈,民俗风情,历史文化,都因为一口井的滋润和滋养,在这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如今,树倒了,井没了,院拆了,巷改了,村变了。

一口老井消失了,但它留下的记忆和故事,有幸和遗憾,将永远铭刻在我们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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