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苇
自从我记事起,直到我上大学,每个新年的回忆里,父亲的印象,总是居于前列。
幼时在农村,每每过了腊八,往日亲昵的父亲,面容就变严肃了,账目要理、年货要采办,一切都得父亲独自担当。
父亲是个“大木匠”(领头师傅),拢着一支三五人的木匠班底,平日里主顾结工钱,也是结给领头师傅,由他再根据出工多少分配。农村人收入有限,起房盖屋打家具,可以说是倾尽所有,有时遇到灾年或者其他突来的变故,年底结不出工钱是常有的事。
要是只有一家没结钱,父亲打两个电话安抚一下老伙计们,大伙儿体谅一下也就算了。若是接二连三的,父亲就紧锁着眉头,默不作声地在房里整日往来踱着。跟着他做小工的人都是土里刨食的汉子,人家妻儿老小也指望着要钱过年,没钱怎样跟人家交代呢?
我们都知道他正过着难关,所以母亲会一再叮嘱我不要淘气,免得引父亲发火——这当然是白白担心,因为父亲对我极和蔼,是决计不会拿我撒气的。只不过这样一来,过年带来的喜悦,难免会被父亲的窘境所冲淡。
但这是没办法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小时候的我不明白这些人情世故,只知道别人欠我们家钱,害父亲难做,有时候忍不住会咒骂拖欠工钱的人家。父亲让我止声,虽然他心里“油煎水滚”,但还是沉声同我讲,要体谅别人家的难处。
乡间习俗“廿四团子廿五(豆)饭,吃过了就咚咚块(意即敲锣打鼓准备过年了)”,腊月廿四是小年夜,照例是要“送灶”的,到了这时,父亲的愁颜总是会消解一些,他在“灶披间”(农村人家在主屋外的低矮小房子,砌了灶头,用作厨房兼临时餐厅)里进进出出,将红纸包的条糕、枣子花生、橘子苹果等置于灶上,灶头上点起了红烛,全家人按长幼依次焚香跪拜。
当父亲拿着三炷香深深一拜下去的时候,口里不断祷诵:“灶王老爷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这套仪式完成后,便揭下被烟熏火燎一整年的灶王像,送到屋外焚化,并燃放鞭炮一挂。
此后,父亲就越发忙碌起来,有时候清晨骑着摩托车出去,深夜才回来,因为按民俗,在外面做生意要债的人都要在腊月廿七之前回来,廿七之后不再出远门。这几天,家里的电话(座机)也是最忙的,都是来找父亲的,过了廿七,父亲终于“定性”(安稳在家)了,他口中的“好啦好啦,明天再说啦。”换成了“好啦好啦,明年再说啦。”一字之差,给人的感触难以形容的。
除夕的早晨,父亲早早儿便去外面取了冬青松柏枝插屋檐下,取长青之意,然后唤我起来跟他贴对联,对联贴好了便准备中午祭祖的饭食,照例是鱼、鸡、红烧肉、烧斩肉(肉圆)、豆腐、青菜,这排场也是年年不变的。
这就是过新年的主要背景了,在这背景下上演着过新年的节目的就只父亲一个人,我们都是看客,至多也不过是助手罢了。我们看过他毕恭毕敬地跪拜祖先,看着他送往迎来地招待贺年客。这些在我们看来都是过新年的有趣的节目,在父亲心里却是严肃的义务。啊,我是直到现在才了解这种义务的意义的。
天色一暗,就准备年夜饭了,在此之前要接灶,灶上贴新的灶王爷,两旁贴对联。年夜饭鸡、鱼、肉等菜肴齐备,外面偶尔还有人行色匆匆,我们却已安然团坐吃喝了。每每此时,父亲总有一番自慰的感慨。“我们能够这样也就不容易啦。”他对我们很郑重地说。
父亲总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这仿佛与他乡野间的木匠身份相去甚远,过年对他来说,不仅是时间意义上的,更像是一种情感的宣泄,一种与周遭生活格格不入的“另类”。很多年以后,我读到清代诗人钱谦益在《丁卯元日》中所写“一樽岁酒拜庭除,稚子牵衣慰屏居,奉母犹欣餐有肉,占年更喜梦维鱼。”诗人被儿子牵着衣角,开心地嬉闹,走进屋内侍奉母亲,欣慰地发现家里有鱼也有肉,发出内心的感慨。我想这种“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满足,应该就是父亲的言语之间莫可名状的感受吧。
除夕的压台戏就是守岁,谓之“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农村除夕夜的守岁,无非是看春晚、搓麻将、打扑克。父亲不会去搓麻将,他领着我在村子里头转一圈,看过别人家放炮仗,这才回家等着,自己拿出炮仗来放,嘱咐我离远一些,我们全家人就都站在门口看,声声炸响之后,父亲的结束词是:“好啦好啦,一年又过去啦!”映着漫天的烟火,父亲总跟着大大吁了一口气,好像欣幸着一年的负担至此暂告一个结束。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父亲老了,而我搬进了城里居住。城里是不兴那些“拐莫”的,每到过年,父亲总是要回老家去,固执地重复那些近乎“迷信”的行为。
父亲的年,藏着一个乡村汉子的人生和精神寄托。这于我而言,越长大,越懂得,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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