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花时的慈姑。作者供图
■ 蒋文汇
“家池动作经旬别，松竹琴鱼好在无。 树暗小巢藏巧妇，渠荒新叶长慈姑。”诗中的“慈姑”，又称剪刀草、燕尾草，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也是我国特有的蔬菜之一。关于慈姑名字的来历，明代《农政全书》卷二十七解释:“慈姑，一名藉姑，一根岁生十二子，如慈姑之乳诸子，故名”。
江南水多，一些野塘浅洼处、沼泽沟渠边，常常会野生出一些慈姑。春暖花开的季节，从水里三三两两的直立出来一株株嫩绿的枝干，枝干顶端顶着的叶片有点像箭形，又有点像燕子的尾巴，远远地看过去，高高低低的，就像矗立着一支支古代武士的长戟——这就是慈姑秧了。到了初夏，还会看到慈姑的叶片之间，长出了一些白色的小花，细细看去，这些小花只有三片花瓣，黄色花蕊，一簇一簇的，显得那么的淡雅，那么的可爱……一到初冬，这些野塘、浅洼、沼泽、沟渠的水便会渐渐地干涸，那些慈姑也在西北风中渐渐地茎枯枝折，败叶难承，最后零落在寒塘淤泥上了。每到这个时候，哥哥就说，慈姑已长大了，已到了挖慈姑的时节了。于是一到星期天，他就带着我，拎着一只蓝子，再一人扛着一把钉耙，到野塘洼地里去寻找慈姑。总有或多或少的收获，妈妈就把我们挖回来的慈姑洗净、晾干，积攒起来，一般省着点可吃上整个春节……
慈姑的成分主要是淀粉，《本草纲目》记载：“慈姑气味苦、微寒、无毒……冬及春初，掘以为果；须灰汤煮熟，去皮不致麻涩戟咽也。”是说慈姑不处理好会导致“麻涩”和“戟咽”。而根据我的经验，慈姑吃起来有时确实会有一丝淡淡的涩口。因此，慈姑应该与肉搭配在一起的。汪曾祺曾在《咸菜慈姑汤》中写道：好几年前，春节后数日，我到沈从文老师家去拜年，他留我吃饭，师母张兆和炒了一盘慈姑肉片。沈先生吃了两片慈姑，说：“这个好！格比土豆高。”于是慈姑“有格”一说，就成了文坛关于慈姑的一段趣谈。但沈先生不知道的是，汪曾祺小时候对慈姑实在没有好感。这东西有一种苦味。民国二十年，他们家乡闹大水，各种作物减产，只有慈姑却丰收。那一年他吃了很多慈姑，而且是不去慈姑的嘴子的（慈姑球茎顶端的肥大的顶芽，俗称“慈姑嘴”），真难吃。因此，汪曾祺在外辗转漂流三四十年，没有吃过慈姑。估计是少年时候吃够了，吃伤了，吃怕了……
而我的体验并不是这样，因为慈姑总要与肉搭配一起烧，比如慈姑炖猪肠肉皮、慈姑焖鸡肉、慈姑红烧肉——这样的菜肴，在今天看起来，实在是很家常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亮色，不会特别勾起人强烈的食欲和热情。可在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在我的那个童年时期，这些菜就是豪华大菜了，只有在逢年过节走客拜年，或者是哪个亲戚家办喜事吃宴席，才会在餐桌上偶遇一二。所以，日常是不容易吃到慈姑的，就算家里有一点慈姑，也要留着春节时作一道“大菜”待客。这样一来，慈姑就成了我极稀罕的一道菜。慈姑与肉一起，肉的味道里有了慈姑的香味，慈姑的味道里又多了肉的荤腥。于是慈姑留在我记忆里的，永远是那种带有肉香的味道，那是十分馋人的，是十分诱人的。我是非常喜爱和期盼吃慈姑的……
汪先生有《咸菜慈姑汤》，说慈姑“真难吃”，小时候对慈姑没有好感。而我却在大话慈姑，说慈姑的馋人，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有些不避“尊讳”，更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汪先生终究是文学大师，其对于人生的理解、对于生活的洞察是常人极难企及的，是高天上的流云。而我呢，不过是对文字有一点亲近，闲暇之余也只是捧一本书煮一壶茶，在茶的氤氲之气、书的油墨清香里游离了一会儿徜徉了一下而已，走进先生的文字，一直让我充满了虔诚和信仰。在先生的文字面前，我实在只是地上的一粒尘土。说到煮茶，又想起汪先生的《寻常茶话》，汪先生说，后来到了外面，有的时候喝到龙井茶，就会想起他的祖父，并记起“孟子反不伐义”，还想到“小时候的熏陶”。这样联系起来，我想我对于童年的记忆，对于慈姑的“妄谈”，倘若先生在世，也极可能是不会不高兴的。
话说回来了，所以现在，每到慈姑上市的时候，我总要隔三岔五地从菜市场买回点慈姑，有时是与肉一起红烧，那慈姑便浸润着肉汁的酱香，色泽红润，糯糯的，香香的。轻轻地咬上一口，那肉的酱香、慈姑的清香，便在味蕾上一层一层地展开，细细地咀嚼，慢慢地咽下，整个口腔、食道，无不感受到一种慈姑的美……有时是与肉皮和鹌鹑蛋一起，再喂上一些菌菇和黑木耳之类，炖上一盆大杂烩，那慈姑便吸足了肉皮和菌菇的汤汁，色泽乳白，酥酥的，粉粉的。就着汤汁轻轻地吃上一口，那汤汁的热气裹挟着慈姑特有的清香便在唇齿间弥散开来，并一直往口腔里钻，往心肺里钻，从胃里暖到心里，香到心里，仿佛直把你身体的每个角落浸润了方肯罢休……
慈姑好吃，但已经与记忆中的味道相去甚远了。是的，现在的日子早已不再是以前那样不见荤腥缺少油水了。现在的人们都讲究吃得花样吃得营养，有的酒店还创新出了拔丝慈姑、慈姑丸子、油炸慈姑片、煎慈姑饼等多种菜肴。可记忆里的那个慈姑的味道，那个带着时代特征的味道，就如同铭刻在心头的一道深深的印痕，抹也抹不了，擦也擦不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突然飘浮起来，涌上心头，直叫人久久地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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