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廷荣
老娘年近95,人生未曾“至尊”,身体已经至弱。
前些日子,老家阿姐打电话来,说老娘已经多日粒米不进,每况愈下。
我带着家属和女儿,赶回老家探视。老娘看到我,气色顿时好转,眼里也有了神。阿姐指着我和我家属问老娘:“认得他们吗?”老娘喊了我的小名,也喊出了我家属的名字,但喊不出我女儿(她孙女)的名字。阿姐又指着自己问老娘:“我是嗲宁(谁)啊?”老娘答说:“不晓得了。”阿姐说:“我一直在身边照应,她不认得;儿子一回来反而认得了。”我静立一旁,知道老娘有些“老糊涂”了。
聊了几句,老娘脸色渐渐灰暗,没有了刚看到我回来时的精气神。我心里明白:老娘整天躺着,神志萎靡,只有看到儿女时才如同打了强心针,而儿女虽多却各忙各的,难以常侍身边,让老娘整天躺着,孤苦无依。念及此,不由得悲从心起。
世事如棋。老娘不会下棋,但一生走了一盘“苦棋”。
老娘生于1931年。听老娘说,她11岁时就开始照料生病卧床的我外婆了,熬了两年,外婆病逝了。我外公是手艺人,常日在外做活,有时做活做远了夜不归宿,她在家照看着两个弟弟,艰难度日。
老娘16岁时嫁我父亲。听老娘说,那时的婆婆(我奶奶)规矩很重,做儿媳妇的孝敬公婆是天经地义。老娘生我大哥时正是腊月,天寒地冻,池塘里结了冰,小孩子的尿布都得自己去塘边敲开了冰洗,不但指望不上婆婆帮一把手,相反还得侍候好婆婆;而待到我老娘做婆婆时,世道变了,反而得给儿媳妇赔笑脸了。
老娘55岁时,我父亲不幸去世。其时,农村开始实行包产到户,老百姓日盼夜思的温饱生活似乎就在眼前了,但老娘又陷入了悲苦的境地。兄弟姊妹六人,已经成家五个,只剩下我还在上学还未工作更未成家,成为老娘的心病。劳作惯了的老娘,不是帮这家做地里的活,就是帮那家做家务,常常比正常劳作的百姓还要忙,还要累。待到我结婚成家时,老娘自己一无所有,不能给我丝毫经济帮衬,我体谅老娘的无能为力。记得,当初家属曾提出要我老娘做一床“和合被”,我跟家属说,一床“和合被”未必能够保佑婚姻一辈子“和合”,而一个心地和善的人才能维系婚姻一辈子“和合”,被子与人二选一,还是舍被取人吧。
老娘一生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前15年凄苦,一早就失去母亲;当中40年困苦,生产劳作,累死累活;后40年孤苦,戒荤吃素度日,郁郁寡欢。
人生如戏。老娘喜欢看戏,但一生没看懂人生这出大戏。
老娘58岁时,我的侄子在村口玩耍时被拖拉机从身上碾压而过,屎尿都被压出来了,居然没有伤一点皮伤一点骨,老娘认为是得到了菩萨保佑,于是决定开始吃素修行。我的爷爷奶奶、太公太婆年老了也都是吃素修行的,每逢祖宗忌日家里祭祀时都是素菜供奉,因而,对老娘吃素我也没反对。不知不觉,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社会发展了,生活改善了,接老娘来我家里吃饭,看着老娘只吃素的,我难以下箸,心里实在不忍,便做老娘思想工作,劝老娘吃荤。老娘说吃了素之后再吃荤“作孽的”,我解释说,是我让吃荤的,如果“作孽”那账就记在我头上,并承诺将来我代她补上吃素的账。经多次劝说,老娘终于同意吃荤了,而待到老娘吃荤时,她的牙齿已所剩无几,能吃得动的荤菜也就只有鸡蛋鱼虾了。
七老八十时,老娘会上街镇看看戏。那时,导墅老街的文化站,每逢集会就有草戏班子演出旧戏,印象中伍角八毛一张票,吸引乡村老年人观看。老娘老了,别无爱好,就只有看看旧戏一点兴趣。为了看场戏,老娘常常隔天隔夜就加班加点做好家务,跟儿女打好招呼,似乎看戏是一项奢侈的娱乐,不属于她享受的权利。
草戏班子退出时代舞台之后,老娘的爱好就是看看电视,看电视也只看看戏曲或电视剧。老娘最喜欢看的电视剧是《西游记》,但电视台不会天天、月月、年年播放《西游记》。技术进步后,我让女儿下载拷贝了一个U盘,插在电视机接口里,待老娘来我家时畅快地看《西游记》。
老娘看《西游记》时,可以说非常投入,甚至忘乎所以,动不动就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电视机前,手指着画面大骂,骂唐僧不识妖怪,骂猪八戒只知道吃好的,骂妖怪又出来害人……
家属常常在我面前嘀咕,说我老娘“指桑骂槐”,是对她有意见,我只能解释说老娘已没有这么高的智商;家属又说我老娘开骂时声音高得左邻右舍都听见,人家会怀疑在吵什么架,我分析说老娘的耳朵背了所以开骂时声音才高,因为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高了。我知道,家属说归说,其实她待我老娘还是不错的;老娘骂归骂,似乎很心明眼亮,其实是老糊涂了。
老娘躺在床上,面容枯槁,行将油尽灯枯。面对老娘,临终追思,我觉得:老娘虽然可以说是高寿了,但她的情感、精神、思想还滞留在她的时代,没有觉悟,没有能够与时俱进,没有走好人生这盘大棋,更没有能够真正体会到这个时代的获得感、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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