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吃

■毛琴芳

父亲幼时的绰号叫“胖胖”,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能长成胖乎乎的体型,着实跟吃是分不开的,父亲一有空就到地头田间去翻找吃的:地瓜番茄,萝卜白菜,茭白莲蓬,知了蜜蜂……这些都能填充每顿只喝米汤,吃盐煮茄子的饥饿和苦恼。

还在上学期间,经常回来偷吃坛子里的腌萝卜干,学是无心上下去了,便在家充一个壮劳力,父亲心甘情愿。

这是父亲文化积累不高的根本,时代让他浑身上下充满了吃的欲望。在吃中,父亲长大了,一米八的大高个。

父亲的少年和青年时代,是一个被吃的欲望占据的混乱年代。有吃的,成了那时父亲大部分生活中唯一的需求,“在生产队里做事情,吃饭时的第一碗饭,都是囫囵地半吞下去,再瞄准锅里,抢着盛来第二碗,这才慢慢地嚼着米饭,就着蔬菜,吃起来。”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面前摆了我们烧的一大桌子菜:河虾、苋菜、肉烧四季豆、牛肉番茄汤、炒笋瓜、蒜泥龙虾、油煎蚕豆、鲫鱼汤……电饭锅里的半锅白米饭正冒着热气。

我们都只吃很少一口。父亲如果想吃,至少有三大海碗的白米饭是留给他的。只可惜,现在的父亲只能吃很少的米饭,不知哪一天开始的,“血糖高”成了拦在他与食物之间的一堵墙,坚不可摧,是个要斗争一辈子的敌人。

每晚在肚子上戳针打胰岛素,是父亲散步回来的首要“工作”。有一天,他对我说:“肚子上好些地方都打出了肿块,硬硬的。”我听了心里不忍,联系了医生,医生只说:“打在不硬的地方,一定要控制饮食。”

天热了吃西瓜,父亲不敢吃,却隔三差五地买个西瓜回来,对我们说:“切着吃啊,甘甜解渴,我就不吃了。”

于是,家里吃瓜,总趁父亲不在家时吃。一个瓜,一切两半,差不溜地吃了中间部分,边上靠近瓜皮处,都是连皮一起装进垃圾袋里,快速扎好,扔出去的。

等父亲回来,我们也不作声,让他自己发觉“呀,西瓜都吃掉啦?”

“嗯。爸,还不错,水分足就是不太甜,下次买小一点的,可能会更好吃一点。”

“不甜啊,我又不好吃,那我下次挑小一点的。”他一边说,一边从厨房间拿出一根细长墨绿色的黄瓜来,放在自来水龙头下冲洗着:“我来吃根黄瓜。天热的。”

家人过生日,吃蛋糕,父亲也不敢吃。他自己过生日,我给他买了蛋糕,孩子给他戴了生日帽,大家为他唱完生日歌,“外公,闭眼闭眼,要许愿的。”孩子的眼里,仪式感必须要有。笑得合不拢嘴的外公,笨拙地双手合掌,对着蛋糕许愿,“不行,要闭眼。”孩子固执地认为外公姿势不对,就会许愿不灵。外公只好应允,睁开眼后,眼里全是亮闪闪的光芒——我猜,刚才父亲大概真的虔诚地许了个让人羡慕的愿望吧。

父亲切下第一块蛋糕,却放在了孩子的碟子里,然后他站起身,“我吃面去了。”语气平静,似乎蛋糕就是用来走形式的——插蜡烛,许愿。至于吃,那是我们其他人的事。

我给孩子一个眼神,孩子立刻站起来,去软磨硬泡外公,让他至少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里,甜蜜一下下,稍稍地吃上一小口。

荔枝新上市,我买来,饭后冲洗好,准备与家人一起吃。父亲知道不能吃,落寞地感慨:“荔枝甜死人。”我装作皱眉头的样子:“这个不太红的怎么一点都不甜,不好吃啊。”

“不甜啊,不好吃吗,那我来吃这种的。”父亲明显馋了。

“你怎么跟个孩子一样。”母亲嗔怪道,“说不吃就得不吃,没骨气啊。”

“就一个就一个。”父亲拿起一个略带青色的荔枝站起身去剥皮了。

我们都笑了:“不要紧不要紧,吃吧,但,爸,明早就不要喝粥了啊。”

……

时光流水似的走,如今的父亲,头发还没怎么白,牙口很好,整齐无蛀牙,啃咬吃食都没问题。只肩周微微前倾,这是一种苍老的暗示,但,声音依旧洪亮,走路还是带风似的速度。

这是激情与年岁的碰撞。

“能吃的,我都吃。”这是父亲给自己的话。

“我家没有不良基因,你身体这点问题绝对不要紧,病检肯定良性。没事就多吃饭,能吃就多吃,多吃就身体好,抵抗力强。”自从我身体查出有恙后,这是父亲说过三遍以上宽慰我的话。

知识不多的父亲,这句车轱辘话是他这大半辈子对吃的最有效认知,在他眼里,一个人的食欲和饭量决定了身体的好坏。

吃,成了父亲这辈子绕不开的追求。无条件无物质的年代,想吃没得吃;有条件有物质的现代,想吃又不敢吃,不能吃。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现在啊,不能饿,一饿就容易抖,又不能饱,一饱吧,就血糖高,危险。”父亲无奈地揉着他小腹上被针眼戳出来的肿块,正对着来家里玩的邻居无奈地诉苦着。

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声,原来是枇杷可以摘了,好多人带着杆子和剪子,来采枇杷了。

小区楼下的这棵枇杷树是我家种的,一直说拔了改成车位,但父亲不同意,“让大家吃吧,热闹开心就好。”

这就是父亲,他过早地根植了庄稼人的精髓,吃遍山野万物,猎过野生鸡兔,打过蛇剖过猪。

细水长流地起早贪黑,干体力活,就为了口顺心如意的吃食,命运却不让他如愿。

“你们多吃点。”“吃这么少,猫肚啊。”这是父亲催我们多吃饭时常说的话,“我要能吃,这里都不够我一顿的。”

假若明天大地一片荒芜,请允许我让父亲毫无顾忌地吃一顿——用他庄稼人的胃口,用他庄稼人的碗筷,用他庄稼人的速度,用他庄稼人的姿势:蹲式。

父亲,用他强有力的意志力和高大的身躯生活着,也用他最朴实无华的认知,在生命里留下属于他特有的关于吃与健康的印记。

就像那句歌词:“那上面的故事,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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