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晚饭,想出去走走消消食,一开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教人愈发贪恋空调房内的清凉。小区的水景边,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立着聊天,只不过,房子卖掉了,水景已然干涸,此情此景,使我从记忆中闪现出一些过往的只鳞片爪。
江南的夏夜,暑热异常,好在有水有桥,人们都喜欢到桥头乘风凉。记忆中,每到盛夏,村口的小桥头,总是坐满了来乘凉的乡邻。
那时候,乡村虽然普及了电扇,但空调这种“神器”,大多数人也只是听说过,有的人家为省电费,舍不得开电扇,还是到外头来。更多是因为屋内闷热,电扇吹出的风是“火风”,一点儿不清凉,所以大家还是愿意出来享受自然风。
有的人家,夜饭吃得早,随即洗锅抹灶,烧水洗澡,扑上痱子粉,抹上花露水,手拿蒲扇,扛上毛竹制的“榻床”,便走向桥头“占位置”了。桥面上的位置是最好的,水面开阔,有利于空气流动“拔风”,小孩子们带个小吊桶,荡到河里去吊些水,一来是个玩头,二来泼在水泥桥面上,可以降温。
天一擦黑,三三两两的村民成群结伴,都往桥头来。农村人爱扎堆,大伙儿出来乘凉,你一言我一句,插科打诨开玩笑,也算是消除白日里劳作疲惫的一种方式。
北宋婉约派代表人物秦观曾写过一首《纳凉》“携扙来追柳外凉,画桥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诗中明月当空,船笛幽远,莲花清香随风萦绕,意境很美。
只不过,我老家的“野塘”里面,只有密密麻麻的“水花生”(学名为空心莲子草),河面上的风,吹来的也只有河水特有的“水腥气”。桥头的汉子们一律打着赤膊,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们,在夜色的庇护下,也袒胸露乳,大家见怪不怪,都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
所以乡村的小桥头,诗意是没有的,只有生活。
那时候没有手机,便携式的“电器”,就只有一位“本家”大爷的一台收音机,呜里哇啦播着各种新闻,偶尔插播广告,什么“秦淮医院上三楼,有病请找牛教授……”小孩儿对这些没兴趣,我们最喜欢听大人们讲故事。有一位老先生讲起《薛仁贵征东》《隋唐演义》《三侠五义》,那叫一个扣人心弦、抑扬顿挫。还有的人,专门讲些狐仙鬼怪之类的传说,尤其会说起附近某个老坟地里“闹鬼”,说得活灵活现,让人听得毛骨悚然,胆小的孩子吓得直往大人怀里钻。
言谈之间,乡民们那舒心地毫不掩饰地大笑,如清风一样爽快,让燥热减止,这大概是桥头乘风凉的本源吧。
潺潺的流水声,呱呱的蛙鸣,河边灌木丛,芦苇荡里飞舞的点点萤火,相映成趣。有那好动的男孩经常“轻罗小扇扑流萤”,互相追逐,常遭大人责骂:“才洗的澡,又一身汗,白洗了!”老人们则念叨着“心静自然凉”,摇着蒲扇,为自家的儿孙拍打着身上的蚊虫,扇起丝丝凉风。
月上中天,乡民们哼两句锡剧《双推磨》中的唱词“我送你到小桥头”,逐渐散去,归家困觉。有那胆大贪凉的汉子,干脆架上蚊帐睡在露天。后半夜,暑热褪去,只见当空一轮明月高挂苍穹,周遭一片宁静,睡在外头的汉子鼾声如雷,和着草丛里唧唧的虫鸣,倒像是夏夜里的农村交响曲。
有几户人家,门头上、院子里的灯光依旧亮着,映着月色,反射出奇妙的光泽,那是家人为睡在外头的汉子留的灯火,仿佛亮一盏灯,可退万千邪祟。
村中不知哪个角落,偶尔传出几声犬吠,惊起睡眼惺忪的人们,嘴里骂两声,抹把汗,翻身又沉沉睡去了。
桥头乘风凉,释放的是农村人淳朴的天性,传递的是自得其乐、不与物争的处世态度。在登桥拂风意和夜宿小桥头的惬意中,藏着乡村的清凉时光与豁达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