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亚平
国富四十七岁那年下岗了。尴尬年龄尴尬人。这是国富在家待了6个月后自己对自己的总结评价。
在国企坐了二十多年办公室，身无长技。平日里上班，除了“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外，就是天南海北、古今中外的胡吹海侃等下班。
随着国企光景到了江河日下举步维艰时，自然而然地，国富就像粒沙子似的被裹入再就业的洪流中，成了下岗工人中的一员。
纵有满腹经纶，锦绣才华，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应了那句老话：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文不能测字吃饱饭，武不能防身保平安。
那个冬日的午后，国富正在厨房洗碗，手机响了，他瞥了一眼号码，又是老母亲打来的，他皱了下眉头，没有马上接。
七十三岁的母亲一个人住在乡下，养鸡喂鸭，养狗养猪，还种了一大片蔬菜田。国富和两个妹妹曾试图把母亲接到城里和他一起生活，无奈老太太的脾气还和年轻时一样倔强，在城里住不到三天就浑身难受。
乡下空气清新，蔬菜新鲜，左邻右舍来来往往倒也自在惬意。国富寻思，如果找不到就业出路，自己也去乡下躬耕陇亩，陪着老母亲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
好像是从今年上半年开始，他偶尔发觉母亲讲话颠三倒四，有两次还把大门钥匙丢了，还是邻居打电话让他回家开的门。国富感觉有必要带她去医院查一下了。
几乎是生拉硬扯地，国富带着母亲到门诊大楼从外科看到内科；B超、CT、化验大血，一通检查下来，医生说老太太别无大碍，身体机能尚可，就是有点老年性小脑萎缩。
这不就是早期老年痴呆么？国富心里明白，老年人生了这种毛病几乎不可逆转，而且会愈来愈严重。
这不，两个妹妹赶紧给她买了个老年手机挂在她脖子上，还把他的和她们的手机号码依次编成阿拉伯数字“1、2、3”储存在老年机上。这下可好，老太太动不动就摁个“1”，今天叫他回去拿点青菜芋头，明天让他回去拿点番茄南瓜……还说是自己种的，比城里新鲜。
“芝麻大的小事，三天两头打我电话，烦不烦？”有几次，国富都对着电话一通吼叫，借此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本来下岗在家心情就不好，哪里吃得消老母亲这样无休止的“骚扰”？国富难免在电话里对老太太高声表示不耐烦。过后想想就后悔：每次回老家看到母亲灰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佝偻的身躯似乎一次比一次矮小，他心中会漾起莫名的锥心之痛。他知道，母亲的小脑萎缩，包括身体上发生的变化与他的下岗不无关系；她隔三岔五让他回乡下拿这拿那，一方面是宽慰他下岗带来的失落和烦躁心境;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力所能及地帮他减轻生活上的压力呢？
电话响了会儿没了声音。真是多事！国富愤愤然抱怨妹妹。赶什么时髦非要给她买个老年机，自己倒成了一具牵线木偶，有事没事的，被老太太遥控操纵着。
病得不轻！他赌气似的脱下围裙，擦了擦手拿起手机正要回拨过去，忽然觉得有点“后股之急”，急忙一头扎进卫生间……一阵酣畅淋漓后，他忽然发现墙角一只装满芋头的马甲袋里露出一只红色方便袋，打开一看，里面是八张簇新的百元钞票，他猛然想起前天回老家临走时，母亲再三嘱咐他芋头袋子一定要收好……
八百元，母亲得卖多少个鸡蛋，卖多少次蔬菜？自己心情不好还可以朝母亲吼两下，这么多年累积在母亲身上的苦痛她又能向谁发泄呢？他现在才明白“儿女的痛苦在母亲身上都是成倍的”这句话的含义了。
国富坐在马桶盖上愣怔了好一会儿。少顷，他伏下身子，抓过那只带着母亲汗水味的红色方便袋，双手捂住了脸。母亲现在残存的记忆里还能记住他这个不争气儿子的手机号码是个“1”，往后，她还能记下多少呢？泪水，就从指缝间一滴一滴奔涌而下，他狠狠抽了自己两嘴巴，我真忤逆啊，平常在电话里老是对母亲粗声粗气不耐烦，怎么就不懂得做母亲的心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