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水缸

核心提示: 我们这一代人是喝水缸里的水长大的。

■ 周竹生

我们这一代人是喝水缸里的水长大的。

四五十年前的农村人家,家家都有一口水缸,户户都要到池塘里去挑水灌水缸。

在我见过的大同小异的水缸里,有一口水缸大不一样。

这口水缸在一排房子的靠西头,和所有的人家水缸在屋里不同,一半在家里,一半在家外,家门口的一堵墙骑在水缸的正中。担水的时候,不用进屋,掀开外面的盖板,从外侧倒入,舀水的时候,打开里侧的盖板取水。和所有的人家水缸放在地面不同,一半埋在地下,一半露在地面。露在地面的墙外的一半,盖上严严实实的木板,就像一个多用桌子。可以摆放东西,可以搁盘篮竹匾晾晒。可以当板凳坐着歇脚。可以当桌子,围坐着吃饭。也可以当书桌,伏在上面做作业。水缸很大,口面很宽,口径有一根小扁担那么长,缸有四五尺深。满满当当的一缸水,可供一大家子人还有猪羊狗用上整整一周。

那是我外婆家隔壁人家的一口水缸。

外婆家在丹阳荆林乡政府所在地的王巷村。

王巷村在九曲河的北岸一侧呈带状分布,村子不大,分成王东和王西。王东王西近在咫尺,好像并不是常来常往。外婆家在王东中间一排四五间两层楼房的最东一家,楼下门口东山墙上有一扇厚厚的木门,从整个王巷村的地理位置来看,似乎是扼守的东大门。门上有铁环和铁链,但是并没有铁锁,也不见早上晚上有谁来开关村门。这一道门倒成了我的玩具,会去推门关门,去撞击铁环和铁链子。这个门板很厚实,也很笨重,铁环铁链也很沉重,玩这个游戏要有点力气。开门关门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和碰撞铁环铁链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深沉悠长,传得很远很远,家家户户都能听到。

这扇常年洞开的大门也是大水缸挑水的必经之门。

出了这个门往东走二三十步,就到了池塘码头边。这个码头是村里最大的码头,位于半环围王巷村东南水系的中部,中部是一个大水塘,东面和南面是狭长的水沟,总长度有一里。一沟活水,清澈见底,提供着一个村生活用水。码头上人来人去,淘米洗菜的时候,小鱼小虾也会过来凑热闹,既可看到也不难抓到。

挑水是家里男丁的活计,须晴日,早晚不限,人站在一块水泥预制板挑起的中间长码头上,弯下腰身,按下左桶按右桶,两只桶装满水,起身站立,吭哧吭哧挑水回家。来回六七趟,灌满了一缸水。站在缸边,水波微微晃动,倒映的蓝天也在微微晃动。水静下来的时候,缸里的水就是一面大镜子,走过的人都会探头一望,照照镜子。小女孩大姑娘走过路过,只要看到缸盖开着,都要留步凝望,看一看水中倩影。

外婆家隔壁是兰宝家,夫妻两个,三儿一女。这是一户典型的靠种田吃饭的农户人家,不像我们家,有在外上班挣工钱的。那个年代很讲究成分,而他家是富农身份。但是我没有看到他们家需要什么批斗的言行,也没有听到什么旁人对他们家的一句非议一句闲话。这一家人在家里安安静静,和和睦睦,在外面从来不跟人家争执,勤劳本分,安分守己,过着很简朴而又很宁静的生活。最主要的是我感受到了他们家大人对孩子的家教,我们现在反复提倡的忠厚仁义信,恕让礼孝节他们一家早就在言传身教。兰宝家最小的孩子是女儿国风,比我小几岁,白净脸,白衬衣,乌黑的眸子,乌亮的辫子,农村小妹长出了城里女孩的模样。父母的宠和三个哥哥的爱给了国风幸福的童年和青少年。兰宝家的家教家风在国风身上得到了非常好的传承,从小是好学生,长大是好姑娘,工作是好员工,一辈子都是个好人。

早些年年初二拜年拜娘舅,到了王巷村,总要看看这一条三四尺宽,四五丈长的通道。舅舅家门口的厚实木门早已不知去向,只是在砖墙一侧还有一截拴铁链的铁扣。原来的住户除了舅舅一家尚在,其余的全部都搬走了。房子没有人住,时间久了,瓦豁开了,砖露齿了,屋门也破败了,椽子和梁柱腐朽了,一间间都是危房。只是埋进泥土里半截的那口大水缸还在。水缸里的清水早就没有了,不但水缸,供水缸担水的那一条一里长的水沟早已被各种瓶瓶罐罐,塑料口袋,塑料泡沫堵得密密实实,水系已经完全被污染,不要说洗衣洗菜就是洗拖把都嫌脏,成了一条老舍先生笔下的龙须沟。早年人来人去,笑语盈盈,槌衣阵阵的热闹码头已经废弃多年。村里有的人家就在自己家门口打一口井,取一点洗刷用的清水,舅舅家门口就挖有一口井。

一晃五十年过去了,如烟往事也渐渐烟消云散了。但是记忆中的那口水缸还在心里记着。那个贫困的年代可以安放一只干净的安全的水缸,盖与不盖都无所谓,更不要像今天这样加锁提防,这是让我们怀念并留恋的,感慨并唏嘘的。这并不是说我们怀念并留恋那个时代的贫穷,而是那个时代人心的简单和善良。就如我家舅舅和隔壁兰宝那一代的人都离我们而去了,但是他们如水缸一样清澈的明镜之心永在。

责任编辑:周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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