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粥

■周竹生

一碗白粥，百喝不厌。

最简单的食材，白米，最简单的煮法，米和水一起煮，烧开了，焐一会儿，最香浓美味是白粥。可以先喝浓酽结盖的一层米汤，可以喝出米香来，可以喝出油水来，是米中滋补之汤。然后再喝粥，体会白米粥膏腴细腻的感觉，一点甜，一点滑，一点润，一点爽，香醇浓郁的滋味，真有一种纵享丝滑喝咖啡的心动，每一口都是滑爽如流。

小时候白粥的好喝是因为粥以稀为贵。我们都是喝丹阳大麦粥长大的，少之又少的米，和上稀之又稀的大麦粉，兑上苦之又苦的石碱，煮半锅薄之又薄的大麦粥，让我们从早喝到晚，饿之又饿的感觉伴随着我们从幼年到青少年。向往一碗白粥就是我们对美好人生的第一向往。

小时候的白粥好喝。

米好。最好的米是从前的我们读着类似金南丰发音的粳米，光亮，油性和糯性好，香气扑鼻。

水好。清洁的塘水，干净的井水，没有自来水的味道。

灶好。农家大土灶，灶膛柴草环绕，锅里香气氤氲，烟筒烟火袅绕。

锅好。用上十几年的大铁锅，能烧出锅巴的大铁锅上煮出来的白粥，才是原汁原味的白粥。

柴好。稻草和麦草，有最充足的烟火气。就如同北京烤鸭需要果木来烧烤一样，改成煤烤和气烤，风味就变了。点燃柴草，整个灶膛里火苗在载歌载舞的绽放，无数条火舌随着草把的翻滚上下左右尽舔着大铁锅底的每一个地方，锅底的过火面积至少比煤气灶大十倍，火力强劲。如果是麦草秸秆，燃烧时还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锅里的白粥也会闻声而动，咕噜咕噜地冒泡，每一个冒泡就是对一锅白粥的一次捣鼓，每一次捣鼓，白粥都会增添一份黏稠，一份香浓。柴草燃烧之后有余烬，余热至少可以持久半个小时，再使一把恰到好处的小劲，让白粥再煲一会儿，再焐一会儿，让水和米水乳交融。

盖好。锅盖，在四门八腔难为听的丹阳话里最接近普通话的丹普有一个脱离了呕哑嘲哳的名称：釜冠。釜，锅也，冠，盖也。锅盖用晾干多年的老杉木板做成，杉木质轻而松，味香而醇，干爽的时候有一种清香的味道，是锅盖专用材料。杉木锅盖用了十年八年之后，集人间烟火气和米饭米粥的米香味，煎炒蒸煮的鸡鸭鱼肉的菜香味之大成，就是一块自带味之素的美味大饼，有了这块大饼，煮饭烧粥嘛嘛香。有了釜冠上的陈年老香，不用任何味精鸡精，可以顶十天半月的调味品，是那个无味年代我们鼻尖和舌尖上的十三香。杉木锅盖下大铁锅底下烧麦草稻草煮出来的白粥，更有稻米稻草稻香的天然风味，更香，更好吃。

菜好。白粥好喝，喝出好味道还要选择好白粥伴侣搭粥小菜。常见的有萝卜干，陵口萝卜干更好，常州萝卜干更香。野生姜，黑黑的外表，先甜后咸，珥陵镇政府边上的一家饭店专供，感觉到口味最好。更享受的还有黄豆咸菜，小鱼烧黄豆，油炸花生米。喝一口白粥，嚼一颗油炸花生米，齿颊生双香，味道好极了。

今天的白粥稀松平常，就是白菜价，甚至不如大麦粥吃香。而在四五十年前，白粥就和珍珠白玉一样金贵，绝不是一般人家能够张口就喝得。谁能喝上一顿白粥？在我小时候深深的记忆里只有两处地方的两类人。一个是我上小学的吴家祠堂西侧的一个小店里，这是乡里供销社的一个代销点，有一个售货员，每天早上可以煮白粥喝。代销点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面对学校，我们每天早上进校之后，总喜欢到这扇窗户底下走一走，小肚子算盘自己心里很清楚，就是为了闻一下满屋飘香的白粥味。脚步放慢一点，嘴巴和鼻子并用长长地吸气，吸饱喝足，也算过一过白粥瘾了。还有一个是设在我们小村里的常州知青点，就在我家房间的正前方。他们烧的白粥的粥香味会飘到我们家来，引得我垂涎欲滴。他们烧的白粥更香，不像我们家难得烧一顿的白粥，只有三四把米下锅，下的米是我们家的两三倍，是十分厚实的干粥。等白粥冷下来，彻底凝固了以后，匹匹实实，像老豆腐一样硬实。对于这样的粥，大人们有一个名称就叫干粥烂饭。他们张嘴咬舌切齿的神情和发出的带有讥讽意味的口气，对干粥烂饭是不屑一顾的。说这是烧的饭，烂糊糊的饭，怎么吃啊？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这个饭咋干饭呢？说他们烧的是粥，那是十足的败家子，放那么多米，烧这么干的粥，要用多少米啊，会不会过日子啊？可他们才不管呢！吃吃吃，喝喝喝，米袋空了，生产队送来。不送，正好有理由回常州老家啃爹啃娘。知青们吃干白粥吃来吃去，尽管吃出了一个寅吃卯粮，但是他们实现了早饭的白粥自由，午饭和晚饭的米饭自由，比我们提前十多年过上了社会主义幸福生活。让我们羡慕得眼馋嘴馋，不像我们整天大麦粥，喝出一张苦瓜脸。虽然现在丹阳的大麦粥成了丹阳的特色美味，那是偶尔喝一次，喝几口刮刮油的，如果天天喝下去，不要说凡夫俗子，就是天王老子也受不了。所以乾隆皇帝下江南，龙船困在丹阳的宝塔湾，喝了三碗丹阳大麦粥，龙颜不悦，丢下了那句“丹阳人大麦粥命”的帝王咒语，悻悻而去。在我们那个年代，丹阳大麦粥是我们所有小孩子的冤家对头，清汤寡水，喝得我们肚子胀鼓鼓，心里气鼓鼓，面有菜色，动不动就要摔锅盖。我们的要求不高，很低，就是不要天天喝丹阳大麦粥，就要像常州知青一样天天喝白粥，实现人生的白粥自由。

从小享受在嘴里，感受在心里，刻在脑子里，白粥的滋味，最最简单的人间第一持久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