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色中忘形

■卜小东

谷雨已过，夏至未来，在此时节，一向温润宜人的江南小城在晨暮时分还是泛着些寒意的。

拖着疲惫之躯加班出来，无边夜色让我猝不及防地跌落到满城清辉里，撞了满怀的寒意倏的就让我重又抖擞起来。突然地，我就嗅到了满城花开盎然的气息，这是白天车水马龙之间、应酬逢迎之中被我忽略的。夜色正浓，灯火却已阑珊，街边店铺三三两两，百无聊赖地亮着些灯火，这如星如豆的灯火，没有让这座城温暖起来，反而更加衬出了夜的浓黑与微凉。

裹紧衣衫，以应对渐起的寒意。顾盼之间开始踌躇，虽有些凉意，但似乎恰到好处，既已工作到此时，邂逅这诗情画意的夜色与花香，总不该辜负此良辰吧。

踌躇之间，驱车已经到达和小女约定的接送点。小女正值中学，处于对一切懵懂且热烈的年纪。看到了我，不禁在路边雀跃招手，探头对我说：空气好香甜，好想去桥上走走。很多时候，人到中年，即便偶尔涌起少年情怀，也多数在各种疲惫且苍白的说辞之间作罢，大概是因为随着年龄渐长，精神上的躯壳日趋坚硬，不再有少年时敏感细腻的心思了吧。而每每这时，当一个成年人偶尔跃动起情怀的小火苗，便需要外界助燃，这样才能肆无忌惮地让内心的火苗熊熊燃烧，否则，流星般乍现的念头便又在尘世沧桑、凡俗琐碎当中归于沉寂。正是如此，小女的这一提议恰中我怀，助推了我蠢蠢欲动的念想：夜游小城，岂不正当时？

于是，在短暂的中年人的顾虑与犹疑之后，欣然带着小女驱车前往小城的另一端，此时，学业、工作、睡眠、打卡……凡此种种，都被我们抛掷在夜风中，随风而散，一路奔向夜色与花香，奔向自由与向往。

穿越半个城，泊车之后，沐着夜色，吹着夜风，携着微凉，步行至大桥顶端。

大桥横跨京杭运河，在苍黑的穹隆之下，兀立盘踞在汤汤河流之上，显出白天所没有的雄伟与傲然。加之桥身的璀璨华灯，颇有溢彩流光的味道。小女望向远方遥不可及的一片深邃，不知在做些什么畅想，不一会，对着不知名的远方，对着壮阔的大桥，对着长路的尽头……开始各种打卡拍照；我也对着河流的远方忘形地振臂高呼，长啸数声。呼啸数声之后，小女对我哈哈大笑，笑我的忘形与滑稽。这似乎确实与平日严谨的我判若两人，于是我便讪讪，整理衣襟，干咳两声，努力恢复一个成年人该有的样子。而结果如何？换来我们两人更多的笑声。这笑声，连同心中郁结的块垒，弥散消失在无边夜色里。

路边几个匆匆而过的车辆，对我们“夜色中、桥梁边、手舞足蹈、肆意放声”的怪异种种无暇顾及，他们或驱车去往远方，或奔赴温暖居所，都有一段或急迫或美好的期待，与我们在夜色中忘形的行为格格不入，可这又何妨？人总该有一个可以肆意忘形的空间，能够释放自己灵魂深处的童心与躁动，能够放逐自己的梦想与忧伤。幸好，今夜，我有这样一个空间，而我，依然有这样不安分的心。凡尘的琐碎与日常的繁杂，没有封闭这样的空间，没有磨平这样的童心，何其幸运！

忘形之间，成年人该有的警惕让我不时顾盼，提防身边偶尔经过的行色可疑的步行者，对他们不可捉摸的目光回以凌厉的眼神，用我的警惕给小女创设一份安全的保障。而小女，夜色里依然调焦、拍照，纵情其中，乐此不疲，对身边的一切浑然不觉。这对于按部就班的常规的中学生来说，确是有些叛逆——置身少有人迹的大街，不顾今日的学业与明日的压力，不顾旁人或诧异或不屑的眼光，我行我素，借着夜色的遮蔽，做一个本真的自我。而我，争取给她的叛逆提供安全与底气。

在这一刻，我们与白日里的世界达成和解，尽管繁忙、尽管疲惫、尽管压力重重、尽管可能诸事不如人意，但，这个世界依然可爱，依然会有一个时空可以安放我们的内心，在这里，我找回了久违的安宁与熨帖。这便足矣，夫复何求，又能何求？

看着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女儿，相较于我的顾虑与犹疑，突就感慨，人到中年，少了些了少年的恣意，多了些成年的羁绊，即便“欲买杏花同载酒”，也果真“终不似少年游”了。

不觉已近夜半，回到车上，小女意犹未尽，突又提议，不要原路返回，绕一圈，从南侧大桥返回如何？

既已放纵忘形了一回，再多行些路又如何？这点路，比起前方漫漫人生之旅微不足道，又何须计较？于是欣然同意，夜色中，继续驾车穿城而过，行至南侧大桥。这座桥，相比于之前那座，除了雄伟，在装饰上更多了些妩媚。宁静的夜里，听浩荡河水奔流不息，继续感受无边的夜色与缥缈的花香，思绪随运河放逐到远方。整个大桥独有一车二人，扶着车窗，寂然不语，似乎天地之间也独有我了。

在夜色中，在静谧里，驱车几乎是滑行回到了居所楼下，远远望见高楼上的灯火，放空的心中又升腾起一团温暖——忘形之外，灯火之下，有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