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平
十几年前,我和妻子省吃俭用在城南买下一套二手房。城北的那间宿舍是我结婚时厂里分给我的福利房,母亲一直住在里面。让她一个孤老太独居我们始终不大放心,和她磨了多次嘴皮子想劝她住到我家里,无奈生性倔强的母亲说她一个人清静惯了,哪儿也不去。
这几年老太太身体不大好,没有办法,我只好隔三岔五地住到老房子里陪她。
住在老屋的时候,每天早晨蒙蒙亮,就听到窗外“哗-哗-”的扫地声由远及近。我知道,这是住在小区西头王奶奶每天早上的晨课开始了。这时,鸟儿们开始在树林间上蹿下跳叽叽喳喳,或呼朋引伴啁啾鸣啭,或振羽扑棱嬉戏打闹;清晨的鸟儿音乐会也惊醒了叶片上晃动的朝露,和着透过枝柯间初泻的晨曦,撒下点点甘露。
79岁的王奶奶耳不聋、眼不花,身板硬朗。早年间,王师傅病故后留下一间平房宿舍给了她。厂里房改后,乡下的儿子出钱买下了这间平房。
前几年儿子做生意亏了本,王奶奶又没有退休金。她寻思趁自己身体状况尚可,在城里寻份力所能及的差事,自己养活自己。这不,她看到小区枯枝败叶较多无人清扫,便央求厂居委会谋下这份扫地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王奶奶特别敬业,每天早上和傍晚在这四五千人的小区来回扫两遍。“哗-哗-”,迎着朝阳,“哗-哗-”踩着薄暮;六年多了,王奶奶记不清扫坏多少把扫帚,运走多少车树叶垃圾。风霜染白了她的双鬓,岁月也就伴随飞舞的树叶随风而逝。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如晨钟暮鼓般准时准点,风雨无阻。
比她小两岁的母亲自从患了股骨头坏死后,每到傍晚时分就拄着双拐,拿张小椅子坐在门外走廊里,等王奶奶扫到门口时便招呼她坐会儿,喝碗茶水歇歇脚。
老姐妹俩一个你羡慕我身体硬朗还能挣钱养活自己,一个我羡慕你福气好子女孝顺少操心。聊着聊着就聊到小区拆迁的事上。
一个月前,小区的公告栏里贴出了拆迁方案,详细告知了动迁时间、安置地点、租房补贴以及补偿款发放和奖励办法。
关于小区的拆迁消息早就风传了一年多,工作人员也上门量过各家的面积签过字。看来,这座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工厂小区这次真的要拆迁了。
王奶奶告诉母亲,她过几天就要搬到乡下儿子家住了,早点搬迁还有奖励呢,只是这份扫地的工作就没有了。
母亲把茶水端到王奶奶手上,顺手把一片落在她头上的树叶轻轻拿掉;夕阳的余晖照在王奶奶黝黑的脸上,老人脸上爬满的皱纹里嵌满灰土,如同田间蜿蜒纵横的小道。
这座古老的江南小城正以日新月异的建设速度飞快地进入二次发育阶段,犹如庄稼地里的禾苗快速拔节生长。城市的建筑物可以拆除重建焕发第二春,住在里面的人呢?城市日日新,众生渐渐老,这是无法改变的自然规律。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手杖。”当作家史铁生发出这样的人生感悟时,我们的这座城市正大张旗鼓地向周边扩张着。
母亲终于住进了我那三室一厅的家里了。一家人其乐融融终于团聚在了一起。最高兴的是儿子,他说,再也不用经常往奶奶那又破又黑的老屋里跑了。“是的,是的,”母亲乐呵呵地呼应着她的孙子,“下雨天啊,你再也不用担心奶奶的房子漏雨,屋里没电看不了电视……”
住在我家的日子里,腿脚不便的母亲得空就帮着抹桌子、择菜、洗碗……只不过在华灯初上的夜晚,她会时常悄声坐在阳台上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和寂寥的夜空发呆。也就在这时,这屋内的朦胧温馨和阳台上母亲寂寥神情形成的反差会让我心底没来由地一颤,我知道,她抢着做家务是让自己尽量忙起来,以免勾起对老屋的回忆和对王奶奶的思念。
要感谢手机的发明者,在开发智能手机的同时,非常人性化地又开发了老人机。虽然我常常腹诽这小小的现代化电子产品,一度曾狭隘地萌生出砸烂手机的一百个理由。然而如今,这让母亲爱怜的老人机几乎不离其左右,连睡觉都放在枕边。我知道,这老人机就是母亲的灵魂伴侣。老人机里寄托着她对老邻居、老街坊的万般牵挂和思念之情!
初冬的一个午后,我回到家推门一看,意外地看到王奶奶坐在母亲的小房间里,老姐妹俩又说又笑好不热闹。王奶奶孩子似地朝我眨眨眼,摇摇手中的老人机:“你家的这个小区好认,楼层又不高,看看你老娘住得多舒畅……”
这老奶奶!从她乡下到我家里足足有二十多里呢,她一个超八十岁老太太骑着三轮车冒雨来看她的老邻居,我既感动又担心。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送王奶奶出了小区后,我不由得大声埋怨母亲:“你让她这么大岁数的人冒雨骑几十里路来看你,万一路上出点事,我如何向她子女交代呢?!”母亲等我吼完,不紧不慢地说:“不是没有事吗?她身体强着呢,你都不一定如她!”一转身,看到门后挂着一件雨衣,母亲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哎哟,王奶奶把雨衣忘拿了,等到礼拜天我‘打的’给她送过去。”
唉,瞧这老姐儿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