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扬
阿黄是一条狗。阿黄是“桩桩”的继任者。
如果那时我们在村庄,我们绝不会任岳母将“桩桩”卖给游走各村的收狗人。他们收狗,只为狗肉。
十几年前,在建筑材料租赁站做了十几年管理的岳父与他的老板闹崩,只得携岳母回到村庄。推倒年久失修残破到再不能住人的土坯草房,他们修起几间新瓦房。房一造好,小“桩桩”就被岳父抱回来了。那天,天寒地冻,岳父赶集归来,走丢的小“桩桩”正躲在路边的草丛瑟瑟发抖。岳父说,给它一条命吧,一个家,也得有条狗看着。
新房没能舒心住几年,岳父却因突发脑溢血送医不及时去世。我家和妻弟一家都工作在外,我们试图带岳母进城定居,反复试了好几次,她终不习惯,只好留下她一个人在老家生活。十几年的狗,已算真正意义上的老狗。最近几年,每次回去,“桩桩”依然勉力用嗷嗷的叫声和不再轻捷的跳跃迎接我们。后来,它愈来愈力不从心了,大的骨头,我们不敢扔给它,怕它牙口不好,囫囵吞下,排解不出。它浑身的毛开始一绺一绺脱落,它成了一只难看的癞皮狗。自从岳父去世后,我们把在城里吃剩的骨头都用塑料袋小心包裹,冻在冰箱里,等着回家的那一天,让它能敞开肚皮打打牙祭。“桩桩”是岳父收养的,说句不太恰当的话,在我心里,它称得上岳父的替身。虽然我从来没对妻说过这样的话,但我能感觉到“桩桩”在妻心里有同样的意义。就陪伴岳母这一点而言,一年只能回几次家的我们,远不及一只狗忠诚——是“桩桩”在代替我们尽孝。
岳母是卖掉“桩桩”后才给我们打的电话。电话这头的我们一阵惊愕,妻跟岳母发了火。我们压根儿没想到岳母会舍得卖掉“桩桩”。嗔怒后,我们冷静下来,怪一个连人之生死无常都早已见惯的农村老妇没能让一只狗终其天年?这多少有些城里人的矫情——在老家,不吃狗肉的只是少数,与其让狗白白死掉,不如趁它还活着换回一些钱补贴家用,这只是一个并不富裕的农村老人最朴实的想法,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也许,在岳母看来,“桩桩”只是她这一生喂养过的十几只狗中极普通的一只,我们以为的“陪伴”“忠诚”,大概仅仅是被我和妻如有所寄的主观放大了而已。
话虽如此说,我依然怅然若失。为了不火上浇油,我的幽怨只能转成腹诽:如果一只狗在我们家的结局只能如此,那么我情愿它一开始就不曾出现。
一晃又是四五个月过去,当我们再次回家时,从门里冲出来一只半大的黄狗,它朝我们狂吠,我们急呼岳母快上狗链。被狗链拴在屋檐下的它依然凶神恶煞地试图挣脱铁链,继续履行它驱逐“陌生人”的义务,它根本没能觉察出我和妻也是这个家的主人。和“桩桩”比,这只狗“完全没有眼力见儿”,我愤愤地给它下了定语。
哪知,情况在我们又一次回家时有了变化。我正担心它像上次一样冲过来,它却对我摇头晃脑起来,它凶恶的吼叫也换作了撒娇的“呜……嗯……”它清澈的眼睛注视着我。天啦!那天我从饭桌上捡起来顺手扔给它的一块骨头,居然让它在几个月后一眼认出了我。那天的午饭一吃完,我们即匆匆离开了老家,我们与它只处了不到两个时辰。那一刻,我的“桩桩”好像突然复活了,一种失而复得的感动瞬间湿润了我的眼睛。
去的去,来的来,来来往往的村庄万物及我们,都是村庄最简单而永恒的过去与现在。一只狗融入一户人家,像一棵树在村庄活着一样简单,可是,谁又说得清简单如许的岁月背后,纠缠着多少欢乐、苦痛、挣扎、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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