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瑛陪着蒋力在家中进行康复训练
■马骏
“没有什么过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
丁瑛把书合上，丈夫不知什么时候已靠在她肩头沉沉睡去。车窗外的风景一帧一帧划过，丁瑛想起，十多年前，两人的初次相遇便在列车上。时过境迁，这一次，她和丈夫一同去北京，去的还是北京国家会议中心。临行前，丁瑛仍不敢相信，只觉得无比庄严。
2023年夏，康复国际，这个有近百年历史的国际非政府组织在北京国家会议中心举行颁奖典礼，为全球100名对康复事业作出贡献的代表或组织颁发康复国际百年贡献奖，这是迄今为止残疾人领域的最高奖项，来自江苏丹阳的丁瑛是获奖者之一。如今，她不仅是丈夫生命里的那束光，也为成千上万个家庭带去了光亮。
“我在路上遇到了你，彼此点头微笑，结伴一生”
丁瑛出生于1990年，丈夫蒋力比她小一岁。同为丹阳老乡的两人相识于开往吉林长春的列车上。那时的丁瑛是吉林外国语大学大三年级的学生，而蒋力则是名特种兵。车厢里，蒋力走到丁瑛身旁，犹豫了一阵，从口袋里摸索出两块已经变软的巧克力塞到丁瑛手中。一阵尴尬中，两人点头微笑。
回想起两人故事的开端。丁瑛一时有些出神，“那不是什么一见钟情，倒好似沧海桑田后的久别重逢。”
丁瑛总觉得蒋力心思单纯，像个孩子，直到有一回，她看到蒋力站在阳光下对着国旗敬礼。那一刻，丁瑛的心弦被触动了，“这个大男孩就是我命中的盖世英雄。”
毕业后的丁瑛去了上海，蒋力则到了广州。经历了5年异地恋，两人最终步入婚姻殿堂，并有了女儿瓜子（乳名）。
就在这一家三口信心满满走在幸福大道上时，一场车祸改变了丁瑛平滑美好的人生轨迹。
“生命真的就是一下子的事情”
时间倒推至2020年7月13日。那天深夜，一辆大卡车闯红灯，撞上了开车回家途中的蒋力的汽车。瞬间的冲击力把车撞得面目全非，蒋力一头撞在挡风玻璃上。后经诊断：脑挫裂伤、创伤性弥漫性轴索损伤、创伤性脑出血、颅脑外伤性意识障碍、创伤性蛛网膜下腔出血……
重度昏迷的蒋力在ICU里抢救，奄奄一息，丁瑛一直盯着门外丈夫的鞋子，血迹斑斑。耳边的安慰声模糊不清，丁瑛只记得自己在医生递来的一张张病危通知书上签下名字。“从没想过，也不敢去想，但生命真的就是一下子的事情。”
经过抢救的蒋力勉强捡回一条命，却陷入植物人状态。
在最初的四个多月里，蒋力肺部感染严重，经常发高烧。丁瑛守在床边，一宿一宿不睡，按时记下蒋力身体各项指标的数据，整理出厚厚的笔记。每次医护人员来给蒋力做护理，丁瑛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像个实习生。
陪护时，丁瑛经常拉着蒋力的手，在他耳边话家常，从相遇说到相爱，再说到女儿瓜子，带着泪痕，挤出笑容。有时候，丁瑛会把手机放在蒋力面前，屏幕那头是嘟着嘴的瓜子，一遍遍说着“爸爸醒醒”，蒋力始终看向一旁不作声，丁瑛侧着脸，举着的手机抖个不停。
那些日子里，丁瑛总是气喘吁吁。蒋力是退伍军人，1米81的身高，75公斤的体重；丁瑛身高不到1米6，体重不足45公斤。蒋力肢体变形严重，丁瑛便每天给他做护理、按摩，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丁瑛一次次把蒋力抱下床，又一次次抱上床。“心里就是有个盼头，总想着万一哪天人醒了，可千万别留下残疾。”
“蒋力一定在向我走来。他拼了命地往回赶，能赶到哪儿算哪儿。我拼了命地往前追，能追到哪儿算哪儿。”明知是执念，明知会肝肠断，可丁瑛早就有了赴汤蹈火的打算。再累，再难，她也要追。
“奇迹，有时候只是一种开始”
就像突然降临的劫难一样，奇迹来得也那样出人意料。
车祸发生6个多月后的一天，丁瑛像往常一样在蒋力身旁自说自话，可当她让蒋力数“1”的时候，过了七八秒，蒋力竟抖动着手伸出了一根手指。丁瑛捂着嘴，不敢相信，又试着让他数“2”，过了十几秒，蒋力慢慢伸出了两根手指。
蒋力被丁瑛“唤醒”了。
蒋力虽然醒了，但认知水平与两三岁的孩子无异。于是，丁瑛撸起袖子，如同担心孩子“输在起跑线”的家长一样让蒋力学习，读古诗、唱情歌，甚至是背诵九九乘法表。
“希望所有的人都可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希望我们伟大的祖国更加？”“繁荣昌盛。”病床上，丁瑛提问，蒋力回答。两人面对面坐着，交流着。丁瑛忍不住抱住蒋力，放声大笑。
可是，一场癫痫发作，轻而易举地把蒋力带回到他刚醒来时的样子。把之前学的全忘了，把丁瑛也忘了。当丁瑛捧着蒋力的脸再次发问，蒋力不再说话。“每发一次癫痫，病人的认知和肢体功能就会退化三到六个月。很泄气，可是没办法，只能重新学、重新练。”
“照顾一个脑损伤病人，就好比是攀登珠峰。”医生是这样对丁瑛说的。一盆冷水，丁瑛何尝不知。脑损伤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转的，漫长的康复之路才刚刚开始。
不知何时就会发作的癫痫，严重的抑郁症、精神病症等并发症，折磨着蒋力，也折磨着丁瑛。
丁瑛明白了，她只能与并发症妥协。
蒋力认不出丁瑛。可没有丁瑛在旁边，蒋力便抗拒康复治疗。好在丁瑛具备足够的护理能力，得到医生的同意后，丁瑛便带着蒋力回家做康复训练。被丁瑛接回家的，还有女儿瓜子。在瓜子就读的幼儿园附近，丁瑛租了房子，简单布置一番，一家团圆，像极了从前。
身陷荆棘丛中，丁瑛还是会在一个个深夜忍不住去想，“当蒋力好起来的那天，爸妈的身体还好，孩子长大了不少。那一天，我想对他说一声，好久不见。”
“在黑夜里歌唱，直到唱醒黎明”
“日子很长，每个人都需要一些甜头才能够继续走下去。患者如是，患者家属亦如是。”
在蒋力醒来后的一天，一位患者家属对丁瑛说，她和蒋力的故事让人很受鼓舞，她就像一束光，照亮自己，也照亮了其他病人家属。
“五个月的植物人状态，然后逐渐清醒，我陪着他经历最痛苦的阶段……”2021年2月2日，在自己生日这天，丁瑛开始在短视频平台上分享蒋力的日常，记录下蒋力康复之路上的每一天，把自己的护理经验、康复方法分享给有需要的人，鼓励其他患者家属。两年多的时间，她的视频号发布了5000多条短视频，有了一百多万粉丝，点赞量超过1亿。
每天晚上10点之后，丁瑛躺在熟睡的蒋力身旁，打开手机回复微信群里的消息，那是她创建的脑损伤患者家属微信群。在群里，丁瑛会把蒋力当天的一些趣事、一些小进步分享给其他人，也会和大家交流康复中遇到的问题。现在，这样的微信群有三个，群成员遍布全国各地。
“如果命运把我丢进黑夜，那我就做一只夜莺吧，在黑夜里不停歌唱，直到唱醒黎明的第一道曙光。”
2022年，丁瑛做起了助农直播。大凉山的苹果、武鸣的沃柑、井冈山的烟笋，丁瑛专门销售这些欠发达地区的农产品。短短20多天，大凉山苹果就能卖出6万多斤，全年沃柑销售量更是超过16万斤。
之后，丁瑛又带着许多脑损伤患者家属一起干。在照顾患者的间隙，录视频、开直播。不仅农户得到了帮助，患者家属也获得了一份收入，缓解了因医疗费开支带来的家庭经济压力。
“生活很苦，努力就是糖。有一份事业可做，患者家属能把头抬高，把步子走稳。”对于这一点，丁瑛感触很深。有时候，精神上的痛苦要比物质上的紧迫更让人绝望。
丁瑛说，等蒋力的身体情况再好一些，她打算带着他一起去偏远地区助农。丁瑛觉得，这样做能让蒋力感受到助人的乐趣，激发他的求生欲，让他更好地康复。
同年，丁瑛重新做起了助学。大学时代，丁瑛就加入了学校的爱心站点，每周两次参加孤独症孩子的康复训练。工作后，丁瑛也曾多次向偏远地区困难儿童捐款捐物。现在，丁瑛资助着8名山区孩子，承担他们从小学到高中的学费，这些孩子全都来自残疾人家庭。
“把命照看好，把心安顿好，用力轻盈”
经济条件好转后，丁瑛决定去兑现自己在心中许下的承诺——退还善款。
蒋力刚出事那会儿，每天的医疗费在2万元左右。丁瑛舍不得给自己花钱，却一遍又一遍对医生说有钱，坚持让医生用最佳方案进行治疗，不用考虑费用。然而，与事故相关的赔付迟迟没法拿到，而蒋力的医疗费居高不下。仅一周时间，家中的积蓄便已见底。丁瑛只得在众筹平台上提交了筹款申请。
很快，一笔笔爱心善款在短时间内纷纷转来，蒋力有了“救命钱”。“在平台上看到第一笔善款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这是爱心人士在帮助蒋力，帮助我们这个家渡过难关。这钱，将来一定得还。”
2023年2月26日，丁瑛将一笔183022元的款项转了出去，收款人为“水滴筹大病求助平台资金专户”，附言：“蒋力全额退还好心人捐助”。看到“转账成功”的提示，丁瑛长舒了一口气，对着手机屏幕，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两年前，当蒋力的状况刚刚稳定，丁瑛便白天照顾丈夫，晚上在微信朋友圈做起了代购，而“还款”也自那时起。几百元，几千元，从亲戚到朋友，从自己的同学到丈夫的战友，一笔一笔还上。
“对康复中的蒋力来说，钱太重要了。但把债还了，我才会感到心安，我相信蒋力也会这样想。”丁瑛觉得，别人的捐款是别人的善意，但对她来说，把筹到的善款还回去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丁瑛说，这些善款，当时是蒋力的救命钱，而之后便是她心里的石头。丁瑛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把日子过好，把钱还上，这能让她没有压力、没有心理负担地带着蒋力去康复，去有尊严地生活。
对丁瑛和蒋力来说，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但他们离“珠峰”顶端也会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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