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忠
和他相识是在一家省三甲综合医院，见面不久就发现他在病室中与众不同：病友都穿病号服，他却总是背着个棉袄；一般人入院一周前后就治愈出院，他却十多天还没安排手术；病友及陪护家属都有说有笑，相互交流，他却总是躲避众人目光，孤单地在一旁。由此，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和探究欲，忍不住关注他。
一天，他环顾四周，见无人便悄悄地告诉我：“我棉袄口袋里缝着6万元现金，家中所有的钱都在里面。”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如梦方醒回过神来，逐渐明白他那不离身的棉袄其实非一般服饰属性，而是一个保险柜乃至一尊保护神，那里面隐藏着他的家，存放着他的命，寄托着他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和希望。
他是本省某县的一位农民，虽说七十又六，瘦骨伶仃，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见人一面笑，从外表看不出身体有什么大碍。他告诉我，他不发病时能吃能睡能干，和正常人并无两样，但一旦发作，很是危险，全家都受惊吓。患此病十年来，发病次数一年比一年多，病情一年比一年重，花销也一年比一年大，是村镇两级医院挂了号的重病号，这次是在劳动中晕倒在田间被急救到县医院转来省院的。
他知道，省院治这个病很权威，专业水准全国数一数二。问题是医生诊断他主要器官有两大严重病灶，要做两大手术，还要在体内植入一个机器，医药费大概要20万元，如果不及时医治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猝死。他说，20万对一个农民来说意味着什么有钱人是无法体会到的。农民不容易啊！现在农村一般家庭吃吃用用没问题，供一个大学生在城里读书购房就费劲费神了，要是再摊上个病人，简直是天塌了。乡下有一句话，叫“吃不怕，穿不怕，就怕病往身上爬，自己受罪，全家倒霉，亲朋都要受连累。”76岁，死不短寿，折腾个啥？他说自己真不想活了，可两个女儿就是不肯放手，死活要救，这不都回家向亲朋借钱了嘛。他告诉我，自己在医院一天天这样硬等，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煎熬，比死难过。蹲在这里一天，光床位费、护理费和吃饭就要一百多元，放在家里不买米不买菜不买油，斩点肉能生活两个月，真急死个人！
听到这里，我不禁鼻子发酸，心里一阵难过，由此想到了我们的父辈。他们这一代人，面朝黄土背朝天，鸡叫做到鬼叫，与天斗，与地斗，挖河道，兴水利，平田地，夺高产，收成后交足公粮，留足种子，最后才是口粮，贡献国家不遗余力，不计报酬。老来社会保障薄弱，生病体痛，能忍则忍，能扛则扛，就怕连累子女，这是何等的善良伟大啊！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作为子女，我们于心不安，有愧啊！
隔日，他女儿筹集送来了资金，和他棉袄里的钱一起凑足了手术费，交给医院并签下了手术协议。回到病房，他遇见谁就逮着谁叨叨：“我排上手术了，后天上午开刀！”还急急忙忙专程赶到另一病区告诉同乡，唯恐别人不知。那幸福的神态加上脱掉棉袄轻松洒脱的样子，宛若解开捆绑绳索的一个泳者，荡漾水中，自由搏击，原先那瘪瘪缩缩、垂头丧气的模样荡然无存，前后简直判若两人。
手术前夜，大女儿女婿提前赶来陪护，劝他消除顾虑放下包袱配合医生手术。这时，同在省城另一大医院工作的大女婿哥闻讯也赶来探望。医生哥对他说，有些话出于职业道德本不该讲，但面对自己的亲人从良心上又不得不实话实说：生了十年的毛病，这么大年纪做个手术缓解可以，但要彻底解决恐怕华佗在世也不现实。何况体内还要装一个嘀嗒嘀嗒响的铁机器，能好受吗？更要命的是设备装上去必须定期检查，吃药打针，维护保养，这每年又是很大一笔费用。是花一大笔钱遭开膛剖腹之罪，还是吃药维持稳定？自己真该好好盘算盘算，切勿拿错了主意。
大女婿听闻自己的哥哥说这席话，有些不自在，两眼盯着老丈人，面堆笑容急忙补充：“我哥哥的话虽在理，但我相信不是自己人他肯定不会说这实情，请爸爸相信自己的女儿女婿，绝不会大逆不道吝啬钱财，把哥哥请来当说客不给您治病。明天手术到底做不做，我们不替你做决定，主意自己拿，一切听您的。”大女婿可能有点心里发虚，嗓门大声音高，老是颠三倒四重复这几句话，仿佛是有意讲给旁人听，让人感觉似乎有种撇清关系、摆脱责任之嫌。大女儿则奋力帮腔：退一万步说，即使不做手术，我们姐妹俩拿出来的钱也不会再收回去，将全部留给您支配。我们希望您回去不要再干重活累活，好好歇息，多多保重。您养我们小，我们理应养您老！
老头子听着，一直低头不语，最后慢慢抬起头，只见他嘴巴一动一动地嚅动了几下，终于出声：“早知这样，哪等到今天？多亏医生哥实情相告，否则差一点误了大事。什么都不要再说，明天回家！”
第二天一早，所有熟悉老头子的人见了他都主动问询，几点进手术室？家里有没有来人？老头子则摇摇头：“不做了，不做了！”然后再搬出昨晚医生亲戚的话解释一遍，最后略显尴尬苦笑着与人道别。病友及陪护家属见状，为他惋惜，纷纷议论：
他难道是真心放弃不想看病？那他破釜沉舟把一生积蓄背在身上拿来做什么？
20万，对一般家庭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如不管不顾，他以后一家老小日子怎么过？
女儿为父看病东奔西走放下脸面借钱，难道是做做样子的吗？
农民如果和职工一样享有平等的医疗保险，那结果可能又另当别论了！
……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什么的都有，但都发自内心祝愿他平安，快乐！
前不久，老人给我来电话，声音高亢而激动：小老弟啊，我现在毛病已医治好了，身体一切正常，还种了2亩地的西瓜，长势喜人，丰收在望！还让我有空去尝尝鲜。其声调完全喜形于色。
这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特大喜讯，赶紧问他什么个情况。他笑呵呵地告诉我，从医院回到家，地方政府得知他的情况后，发动乡亲邻里献爱心，牵头慈善公益社团进行对接帮扶，帮他筹集到了一笔善款，使他如愿以偿进行了手术，县慈善总会还上门给予了大病救助，他术后恢复得也很好……这一切就像神灵一样降福予他。最后他说从内心深处感谢我们的党和政府，感谢人民至上、和谐共荣的新时代，感谢做好事不留名的乡里乡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