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珏方
为什么不回家呢?对我而言,这是文化问题。
这里提的家,是乡下老家。自父亲去世,它便一直空闲,祭祖祭父母的日子,我才带妻儿回到那里。算下来,一年也不过四五回。
老家那块土地,与生俱来,不由选择出现在生命里。
小时候,我习惯在老家里庄公社竹塘大队大塘西村的泥土上赤脚奔跑。我像阵风一样踏过四处蔓延的草,跳着穿过生产队瓜田,在岸边冲刺跳进碧水中。在我脚下,泥土并不割脚,相反它迁就我们,成全我的野与疯。只有雨能让我安静下来。当雨滴从天空落下,在村庄里,在田野里,如烟似雾,在我眼前支撑起一块泛着淡青色的薄纱。它落在家家户户的房顶上,落在路边水边各种树木的叶子上,落在庄稼与植物的节节拔高的蕊芯中,亲吻所有生命,洗涤各色尘埃。有时,为躲雨我站在房屋檐下,挤在草堆窟窿里,或将背紧贴着树干接受浓密树冠的遮挡。我与伙伴们不再叽叽喳喳,只能静静望着远处不见人影的村庄。
那时的我们,懵懂不知这座村庄、这块土地给我们的恩赐和庇护。
风吹过无数农村少年的脸庞,带来掺杂压力与沮丧的信息,离开土地才能过上幸福生活。年少时,我曾站在那块土地上,在植物与庄稼中,生出强烈的期望,要离开那里。这是一条漫长而艰难的离乡之路。农村少年与青年洒下无比艰辛的汗水,踏上荆棘之路。当兵提干、考大学,这是选择。接班捧铁饭碗是选择。除此之外,没其他选项。用学校老师的话说,这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言下之意是机会少竞争者多。那时,前途是抽象的,现实却很形象。农村与物质贫乏、辛苦农活连接在一起。憧憬中的城市,街道上都流淌着泛着白光、飘着浓香的猪油,有鲜衣怒马的亮堂生活。
农村青年寻找各种缝隙,用羡慕眼光张望城市模样。
上世纪八十年代,当土地承包到户后,我们终于可以放开肚子吃饭。当改革开放提供的机会到来,农村青年潮水一般涌进城市。包括我在内,都为能够离开土地在城市生活而倍感振奋。
后来呢?
常年生活在城市里的我,常嗅到记忆深处散发出的泥土味道,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响起:回去,回家。浪漫的还乡追求成了痛苦的越境之旅,也是一场反思与重新认知之旅。
这是一种文化呼唤,近十年来愈发强烈。
作为一个作家,我曾在《爱别离》《王村的童话》等小说中,将曾经逃离的故乡作为小说创作的源泉,在意识里对农村生活爱恨交加的情绪进行恣意汲取,又怀念流连于它的质朴,构成寻找故乡、回归故乡、书写故乡的文化返乡之旅,有意识地向故乡的历史和文化,以及故乡大地上人的心灵和人性挺进。如今,我怀着恭敬的心情在记叙着家乡的黄金般宝贵的文化:我的村庄前面,出生过宋朝中书舍人蔡肇、洪拟,我的村庄东边埋葬着唐朝文化名流褚遂良,我的村庄后面是西周至春秋时期的吴国城址葛城。
这些,我在少年时期赤脚踩在这块土地上时,全然不知。
这些故事冒出来,无意是新农村建设中的文化成就,是“实施乡村建设行动”的必然结果。从物质充沛到精神饱满,我的老家走过了这样一条令人兴奋的道路。
这是中国农村的宏大叙事。十九大报告提出了乡村振兴战略,为乡村文化建设工作提供了重要的时代契机与政策支持。在绵延数千年的农耕文明史中,我的老家也在以农为本、基于血缘与地缘的流动性很小的范畴里,费孝通将之概念化为“乡土中国”。在根植于土的生活中,孕育了灿烂的乡村文化,滋养着人们的精神世界与伦理世界。通过乡村文化建设赋予乡村居民以生活的意义,重新收拾人心,再造社会团结,是时代的重要命题。
不仅仅是农村房屋道路变好了,不仅仅是土地不再需要人们毕其一生精力侍弄,而是农村文化与价值的清晰定位,让家乡这个概念改变了昔日的沉重,变得既传统又有新意,让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有了自豪与自信。
那么,就是回去、回家。
这是一代人的漫长回家路,回到精神港湾,回到祖先埋葬的地方,回到生命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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