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扬
鸟群扯下夜的口罩,呼吸一下子变得轻快。迫不及待地,它们要把宵禁一夜的话都搁清晨诉说。
麻雀最急,像不小心跑过钢琴键盘的老鼠,声音在小区里蹦来蹦去。麻雀多,像倒在铁锅里的豆子一样,精灵、敏感。叽叽喳喳,在火焰上绽放。
头鸟叫不出名字,体型或雀或鸠,站在树梢君临天下。间或一声,空灵、辽远,是驱赶试蹄的新马奔赴春天的新车把式,鞭花儿一声声脆响。又沉郁、敦厚,是苛刻的琴师,在五弦上总找不到让自己称心如意的作品。又潇洒、刚毅,是佐罗的直剑,剑气游走,在空中随性画出自己的身份——“Z”。又急迫、催逼,是唤回城市假死一夜的“W”生命心率图。
与“游人去而禽鸟乐”的时间节点相反,鸟儿清楚接下来的城市将不属于它们——属于地面高速驰过的汽车,属于空中不知疲倦的铁翅膀。一个小时匆匆,鸟的演唱会紧凑、高效。人和鸟处在彼此不能完全融入的同一世界。同乐同欢的场景,只能在被豢养的广场鸽,或被半豢养的红嘴鸥对人的谄媚中看到。真正的鸟像利奥波德在《大雁归来》中说的一样——“目空一切地从我们的头上高高飞过”。春分一候,“元鸟至”。北归的燕子把家安在人类的屋檐,但丝毫没有寄人篱下的自卑——在食物的获得上,它们纯粹自力更生。
白天的鸟儿以收声的姿态在树上一动不动,像匍匐的泥土。偶尔在窗外飘,无声地从一棵树滑翔到另一棵树,恍若四月初最后一片掉落的叶子。
暗下来的天空又成了鸟儿出没的盾牌。憋屈了整个白天的鸟儿要抓住一天的尾巴。隆隆隆隆的有“机”的一天,“有机”的鸟声被迫退却。直等到奔跑了一天的机器停止了奔跑,等到它们的声音越来越稀疏,鸟的声音又欢快地传来。
对鸟音,我们曾恨之入骨。特殊年代,麻雀与苍蝇、蚊子、老鼠被列为“四害”。麻雀遭遇了灭顶之灾。麻雀的沉冤虽终昭雪,但对麻雀的轻贱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老家的父辈,几乎一人一杆鸟铳。孩童呢?一人一张弹弓。“鸠四两,鸽半斤,麻雀一两不用称”,一闻鸟鸣,大人小孩都拿了武器往外冲——那时,我们对鸟音的辨识不为耳朵的享受,只停留在口舌生津的美食联想。如今,麻雀早被列为国家二级野生保护动物,流落民间的鸟铳早已上交政府。诗人谷川俊太郎写道:“突然的枪声/小小的铅弹使鸟和世界分离/也使鸟和人类联结在一起。”我们对准鸟的枪口,何尝不是对准我们自己?
节假日,我们远离城市轰鸣的机器,到山中访鸟。山中归来,却容不下鸟。鸟与人类没有显性利益关系。防盗门,隔音窗户,还有多少人为“燕子不归春来晚”张望叹息?
每天清晨,我都在固定的时间被鸟声唤醒。有时,头天熬夜太久。第二天,还没睡够就被鸟声叫醒,昏昏沉沉中,鸟音聒聒不休,无比闹心。有时,头天睡得早。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鸟声穿窗,竟悦耳动听。若有所思,鸟的生物钟像闹钟,一成不变,日暮便息,天明即鸣。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说:“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天地时序,自有规律,都市人却白天不懂夜的黑。鸟的晨鸣,大概是在提醒或逼迫我们顺时作息吧。可惜,我们对时序的顺应、对自己身体的爱惜竟不如一只鸟。
巴西音乐家加巴斯·阿格内里受鸟儿启发——它们站在五根平行的电线上——记录下鸟儿创作的五线谱。声音悠远、宁静、自然。鸟儿不光是城市早晚的歌唱家,也是天生的作曲者。
“一鸟不鸣”的幽,是死寂的。“鸟鸣城更幽”的幽是一种健康生活方式的启示。今晚,关掉手机,早早入睡,等待明天的歌唱家,把我从梦中柔柔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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