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逸轩
第一次踏入惹兰固哥(Ya⁃lanKukoh)时,就感到一种迟缓凝固的气味包裹了我。这个社区是新加坡最为陈旧的华人社区之一。而我租住的组屋,正位于在这个社区最偏僻的一隅。我推着行李箱,钻进嘎吱作响的电梯,在昏暗闪烁的灯光中找到了自己的住处。来不及观察其他租客,就赶忙关上房门。
半夜,热带的空气将我从睡梦中闷醒。推开房门,想去组屋的公共连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刚打开房门,就看到斜对面走廊放置着一张巨大的护理床。推门的瞬间,一个身影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吓了我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太太。她正用警惕的目光看着我,喉咙底还发出低沉古怪的呻吟,仿佛我是一个入侵者。我心里害怕,转身逃进屋子,把门牢牢地锁上了。
第二天,等到赤道的太阳已高高悬挂,我才小心翼翼打开房门。朝走廊斜对面看去——护理床是空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老太太完全没有踪影。直到我在楼下的粤菜馆买早餐时,才看到老太太出现在玻璃移门的另一侧。她正坐在轮椅上,在菲佣慢慢地推动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周遭熙熙攘攘不同肤色的人群。“那係个呆婆婆啊,什么事情都唔晓得咧。”广东伙计拍拍我的肩。
我渐渐融入了华人社区生活:学会了一大早爬起床,赶最早的一班捷运到市中心。学会在中午时分赶到华人超市,买刚从马来西亚运到的榴莲冰淇淋和仙草。学会用笨拙的英语和印度男孩争吵,只因为他们总在午夜时分打篮球。当我渐渐乐在其中时,老太太却始终与我保持着距离——她与所有人都隔着一堵厚墙。在与菲佣的简单交流中,我了解到了老太太的基本情况。老太太八十多岁,福建移民,儿子经营着一家小规模卡车公司。几年前,她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病,生活不能自理,由这名菲佣负责全天护理。每当日落时分,赤道的阳光从远处高楼大厦的夹缝中照射进走廊,就能听见老人夹杂着粤语词汇的叫骂与怒吼。有时还伴着筷子敲打护理床护栏的声音。这个时候,我就会关上房门,插上耳机,看几个小时的《查理日记》。
新生活的新鲜感渐渐消退。与此同时,我正面临一场十分重要的比赛。国内同学早已发来雄心勃勃的训练计划,而我的训练任务还滞留在几个月之前。焦虑吞噬了我生活的每个细节。一日,我从华人超市买来几条加工好的炸黄鱼,在走廊里的微波炉里简单热了一下,准备充当晚餐。热好的黄鱼滋滋作响,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连廊。老太太突然嗷嗷叫了起来,一边叫一边用筷子敲着手中的瓷碗。这种叫声失去了以往的愤怒与控诉,而是多了一些好奇与渴求。我看到菲佣朝我走来,手里拿着老人的瓷碗,还指了指正在嚎叫的老人,便明白了意思。我从微波炉碗里挑出两块最大的黄鱼,夹给了菲佣。菲佣笑嘻嘻地捧走了。没过多久,等我出来洗碗时,发现菲佣正兴高采烈地嚼着黄鱼。老人则眼巴巴地坐在床上,嘴角口水湿湿答答打在被褥上,像个被欺负的孩子。还有泪水,但在光影中看不真切。
阿尔兹海默病重症患者没有时间观念。在他们的脑海中,时间会被无限拉长。我不敢想象,那种无助迷茫的时刻会在老人脑海里持续多久,放大多少。在这种长时间无助的浸泡下,最后那一点美好的记忆也大概会悄然溶解吧?
我的离开是在一个有着薄雾的清晨。在不远处YMCA(基督教青年会)的晨钟还没响起时,我就已经准备好了行囊。当我把如山的行李推到走廊上,回头关上了房间里的灯,门带上时,突然感到老人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接着我先看到了老人浑浊眼角的泪水,才听到老人仿佛从远方海滩传来的哭声。啼哭像初生的婴儿,但每一声,都饱含着悲伤和无力。悲啼充溢着整栋楼房,连霓虹路牌也摇摇欲坠。我不忍心再驻足,逃一般离开了惹兰固哥社区,离开了这个东南亚岛国。
有些人生经历,譬如某一次巧合的邂逅,某一次台灯下的聚精会神的注视,某一次简单但快乐的聚餐,某一次刻骨铭心又无可奈何的离别,都是生活沉淀给记忆的礼物——这些未曾溶解的记忆,在某些语境下,我们称之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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