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得嘎嘎响的大冬天

■周竹生

我们这一代人,不一定都挨过饿,但是一定都受过寒。

五十多年前的冬天,跟现在比,不敢说天壤之别,但敢说有切肤之冻,寒彻入骨之疼。

五十多年前的冷从呼呼作响的风声中来。

记得我奶奶说过的两句老话,穷就穷在铜(铜钱),冷就冷在风(寒风)。五十多年前多旷野少遮风挡雨的建筑,风寒中无可躲,无处避。五十多年前的寒风不是吹面不寒杨柳风,而是劈头盖脸抽过来的啪啪响的细皮鞭,抽得手上脸上生生地痛,是刀光剑影飞舞过来的利刃,让你心里有皮开肉绽的痛楚。记得有一年冬天的早上,那时我上小学,出村子一里多地,风雪来了,风夹着雪,冻硬的雪粒子像一颗颗小子弹,打在脸上,开始是打红了脸,不一会儿就打疼了脸。走一步,要被风吹回一步,我用书包挡脸,手吃不消,只能背着身,倒着走,一步一步向前挪。冷得实在受不了,真的要哭出声来。

五十多年后,对付严寒有的是办法,家里有暖气空调,出门有保暖内衣外衣。五十多年前,唯一可以依靠的是棉絮。只不过不是新棉絮,一定是年纪比我大许多的老棉絮。棉被不但老,而且发硬,铁驳生硬,就如同砖头瓦片盖在身上,沉重得压得你喘不过气来,就是不暖和。因为这些盖了多少年的老被子不贴身,不着肉。这倒让我们十分感念软乎乎的蓬松干稻草,被不够,草来凑。棉袄棉裤也是如此,就像穿上了铠甲,挡子弹可以,挡风不行。衣袖口、领子口、裤管口都是通风口,风可以从窟窿里钻进来,身上少得可怜的一点热气裹不住。寒风无阻,五十多年前的大冬天我们怕风。

五十多年前的冷从嘎嘎作响的冰声中来。

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傍晚时分一阵紧一阵的西北风就是天气预报。猫听到了风声,早早在灶膛的草堆里蛰伏起来。狗听到了风声,也早早地从外面回来,看到主人家大门紧闭,聪明地顶开封闭已久的大门边上的狗洞板子,逼仄着身子回屋避寒。每家每户的孩子也早早地上床,钻到被窝里,在西北风的呼啸声中缩手缩脚,蜷缩成一团,像刺猬一样冬眠。

第二天醒来,刺骨的不仅有寒风,还有屋外传来的银瓶乍破水浆迸、四弦一声如裂帛的骇人声音,好像是大块玻璃破裂发出的声音,其实是屋檐下几尺长的巨大冰凌不堪重负,砸向地面的崩裂声响。更多的响声是不远处大塘里的厚厚积冰发出的,天越冷,冰越厚,声音越响,越骇人。多少年以后才知道,天越寒,冰的体积越大,冰也会冻得发出挤裂的响声。听到这样的响声,我们的头皮就会一怔,浑身就会一抖,心里就会暗暗吃惊,念叨着冻死苍蝇未足奇的那句诗句,告诉自己,天寒地冻的大冬天来了。

五十多年前的冷从满手冻疮的煎熬中来。

冻疮是大冬天留给孩子们的打卡印记,男女不限,几乎人人有份。有打在耳朵上的,有打在脚趾脚跟上的,更多的是打在手背上的。生过冻疮的人,一年生,年年生,整个冬季都在生。一双小手还是透明的红萝卜手胡萝卜手的时候,小伙伴们还愿意拿出来比比,看看哪一个的萝卜又大又透明。这是苦中作乐的幽默,无可奈何的PK,因为每一双红肿的透明的萝卜手都写下了每一个小伙伴的冬天日记,记录着他们的又疼又痒,痛痒难耐。抓了挠了会破,破了以后流水化脓,更痒更疼。这是鸦片上瘾之后屡戒屡犯在小伙伴身上的附体,上学的时候痒了想抓想挠,瘙痒没法听课,因为光顾着搓手了!到晚上睡觉的时候,遇热就痒,遇寒就冻,热也不是,冷也不是,手在被子里外进出,根本无法好好睡觉,剁手的心情十有八九都有,咬牙切齿恨得也是痒痒的。等到艳若桃李的红肿之处溃烂如醴酪之美,萝卜手成为蛤蟆手,就再也不好意思拿出来了。他们只能各自默默地忍受寒冬及春寒料峭的苦日子了。不过还好,令人讨厌的冻疮我没有生过。

倒春寒是冬天的回马枪,也是大冬天的尽头了。这个日子里可以看到涂着棉籽油的几头老牛在生产队的仓库前晒太阳。五十年之前的寒冷也可以从老牛身上的棉籽油里见一斑。给老牛涂抹棉籽油过冬,通常是生产队年纪比较大、资格比较老、经验比较丰富的饲养员、保管员来做这一件事情。拿出早就有备而存的棉籽油,在寒冬来临之前,找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找一个向阳避风的地方,用猪毛鬃沾上棉籽油,从头到尾,从背到肚,从毛到皮,一点一点地把棉籽油涂抹到老牛身上,直至老牛身上油啦啦的,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金光。那一道金光仿佛是一道薄薄的火帘,把严寒挡在了牛毛之外。村上的老人说,给老牛身上涮了棉籽油就如同盖上了一层棉被,可以确保老牛能经受三九严寒和开春之后的倒春寒,如果不涮,嘿嘿,老牛老命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五十多年前的冷和冻,我们扎扎实实地经历过,现在的年轻人再也没有机会经历并体验这一番寒彻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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