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爽
大麦粥里不见麦粒。白米做底子,熬开后加麦粉,小火慢煮,关火前掺一点碱。待粥停止沸腾,比温热多一点热度又不至烫嘴,就是风味最佳时。夏天,丹阳人也把大麦粥放凉了喝。总之,四季常备,家家做得来、吃得起,是平民的饮食,素朴得像它的名字。我常觉得,一个地方的人靠什么吃食做底子过四季,以及这食物的丰俭程度如何,往往是这个地方风物与历史的注脚。喜欢大麦粥的百姓,享得起江南丰饶的物产,也熬得过漫长多变的历史。
丹阳是古城,战国时即建制称云邑,到南朝时帝王将相辈出,后世名儒大学不绝。及至2021年的今天,历朝历代留下的古物仍伫立于地表,提示着丹阳所拥有的文明遗存。南朝萧梁一族多葬于丹阳故里,墓葬群位于今丹阳萧梁河两岸。陵墓大多不复存在,但神道、石刻等墓葬艺术珍宝则留存至今。石刻所存镇墓兽天禄,或长毛卷曲如流苏,或尾长曳地。尤为奇特的是梁武帝萧衍陵前镇守的那尊天禄,由头至尾沿脊背有凸起的连珠雕饰。人手触摸上去,冰凉的质感如时间凝结而成的串珠。而丹阳地下则发掘出始于春秋时期的葛城遗址,是目前发现时间最早的吴国城址。
沿萧梁河岸平整的小路漫步,栎树、山槐的树叶渐次变黄,苦楮、冬青则不受冬天的影响,依旧常绿。低矮处,灌木丛生,叶片在南方充沛的阳光中熠动。河面波光闪动。纵横交错的水网、平缓的地貌,是自然给予丹阳的馈赠,也是丹阳宜耕、宜居、宜商的源头。
驾车离开萧梁河岸不远,丹阳市区错落的建筑形成的天际线慢慢拉近。萧梁一族建立梁朝、定都建业时大概不会想到,一千五百年后,故里丹阳会因生产一种叫“眼镜”的物品闻名遐迩、成为全中国最大的眼镜基地。古老丹阳之外,新丹阳的外表与其他经济蓬勃的城市无太大差异,但丹阳的底蕴在于,簇新的高楼之中,夹杂着此处独有的人文景观予人惊喜。与马相伯纪念馆的邂逅正是如此。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1905年,马相伯创立复旦公学,即日后的复旦大学。此前,他变卖位于上海松江的千亩良田,捐资创立震旦学院。1925年,马相伯与英敛之创办北京辅仁大学。马相伯为后人所知晓、纪念,多因其教育家的身份,因其教育救国的理念,但驻足位于丹阳金陵东路的马相伯纪念馆内,得以纵览他的一生时,会让人不得不思考,这位从丹阳走出,12岁即独自一人赴上海求学的“国家之光”,其一生何尝不是现代中国的浓缩画卷?
无人知晓才12岁的马相伯如何做出了影响他一生的决定,独自到上海圣依纳爵公学(今徐汇中学)求学。但从马相伯的课业表现而言,他天资聪颖、学贯中西,1870年获神学博士,授职神父,1872年任徐汇公学校长。因受李鸿章赏识,马相伯入仕,任清廷政治顾问,后出使日本、朝鲜。随着清末民初剧烈的政治和社会变革,马相伯深感教育对国家强盛之必要,决意兴办新式中国大学,与欧美大学教育并驾齐驱。日后列席马相伯弟子的名宿云集,蔡元培、于右任、邵力子……康有为、梁启超等也跟随马相伯学习过拉丁语。然而,历史没有给那时的中国和平自救的机会。
马相伯晚年,抗日战争爆发。早在1906年,马相伯对江苏留日学生演讲时,就曾说出著名的号召——“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九一八”事件时,马相伯已逾九十高龄,仍屡次发表通电、宣言,为抗日救亡疾呼。1932年10月10日,身居日据地区上海的马相伯不惧凶险,手书“还我河山”四字,委托“救国会”交由上海租界内各大报馆发表。各大报纸均套红印刷,以号外发行。“还我河山”的四字强音由一耄耋老人喊出,震慑民族自由独立的精魂,一日以内传遍全国。四个大字之外,马相伯亦有小字附言,是赤诚的呼吁,更是谆谆教诲:“去年九月十八日,日本暴行发动强占我东北。今年三月又一手演成满洲伪国傀儡一剧。一周年间,河山变色,如此奇耻大辱,国人应奋起自救,不还我河山不止。二十一年双十节,九三叟马相伯识。”
抗战愈炽,1936年,马相伯离开上海,在去昆明的途中因病滞留越南凉山。1939年,在得知抗战告捷的好消息时,马相伯先生情绪激动,不日逝世。其时国人为救亡图存所做的牺牲与奋发,时时刻刻所需做出的抉择与经受的考验,在如今和平年代的语境下,人们似乎终其一生也无法遭遇。然而,不被试炼,生死之问依旧存在。
离开丹阳是清晨,我独自在灯还未亮的餐厅喝大麦粥。很快,大巴在江南的平原、丘陵里穿行,跨过溪流、运河直至长江。我不禁回头想,一百多年前,那个姓马的十二岁少年,是怎样从丹阳出发,走水路还是走陆路,怎么到了上海,日后又怎样通过学习而走向了更广大的世界。离家之前,他是否想过,这将让他踏进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个人的泅泳将为历史的洄流所困,他将在一次次的抉择中验证自己的信仰。那个清晨,他是否吃了一碗大麦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