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琴芳
六月,父亲在田地收麦子,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芒。几条汗线从头发浓密处往下淌着,遇着额头、脸颊处的沟壑时,便拐个弯继续滴落下来。父亲时不时抬起左手臂,用绑在手臂上的毛巾擦一擦两眼睫毛上的汗珠。眼睛上的汗水是必须要及时擦拭的,否则一不小心趁着眨眼的工夫便会沁入眼里,咸咸地蜇着眼睛生疼。
大片的麦田,由于前些天的暴风骤雨,倒伏在地,镰刀伸进倒伏在地的麦秆根部,很费力。割下来的麦穗大部分呈黑灰色,与旁边挺立有劲的金黄色麦穗相比,它们被雨淋风吹后早已消失殆尽了饱满和生机。
这是一块不大的自留地。去年秋天,关于种麦子还是栽种油菜,父亲和母亲曾小小地争辩过,大概是关于种哪一种更不受天灾的影响,更容易有高收成的讨论。最后母亲坚持种麦子,因为她说自己腿脚不灵便,种小麦的话,可以让收割机帮着收掉,省得父亲一个人会累倒。
旁边不远处,有一台红白相间的联合收割机在大块的麦田里“嗡嗡”地工作着,成排的金黄麦秆被它卷进机器里,自动分离,然后从旁边的一个出口出来,麦粒便直接进了口袋,麦秆也自动地从机器底下被推放到麦田里,整齐干净。
左手揽过几行麦子,右手挥起锋利的镰刀,稍离地皮,两手配合向后猛地一拉,麦子便应声倒地,整齐地躺成一摞。父亲娴熟的动作绝对的快、狠、准。
一段时间后,他直起身子,左手伸到后面,轻轻锤了两下麻木的腰背,花白的短发里依旧往外渗着汗珠,头顶的草帽被拿下来当成扇子在扇着风。父亲回头看看已割完的麦子,心里计算着还要多久就能收工了。然后他走到旁边田埂上,一屁股坐下来,拿起带来的塑料大水杯,拧开水杯“咕咚咕咚”地仰头一口气就把里面的水都喝完了。
他又拎起放在田埂上的红色热水瓶,往水杯里续满了一杯水,而后他转头朝向收割机的方向,大声喊:“快了呀,你家快割结束了,怎么样?一共几袋小麦的?”收割机上的麦田主人指指耳朵,摆摆手,父亲便走上前去,靠近他们家田,看那一个个扔在地里,装满了麦子的蛇皮袋。眼里看着,心中算着:嗯,还可以的,估计一亩有个六百来斤的。
喝完第二杯水后,自留地里的麦子就已经割完了,接下来便是捆麦子的工作。拿起田埂上早早准备好了的绳子,按顺序一摞一摞地抓住刚才割下来码好的麦秆,麦秸秆有些刺手,父亲一伏一起地在捆扎着麦子,旁边用收割机的人家,已经在用电瓶三轮车往回拉麦子了,父亲并不慌忙,他一边跟从田埂上走过的乡邻大声唠着,一边手不停歇地忙着。
“你这老头,年纪这么大了,还作什么鬼哦,让收割机给你割一下么,就算了呗。”
“这么点田咋个割呢?再说了,有一些睡在地上的麦子,喊收割机割,浪费太多。”
“来来来,我来帮你捆两把吧。”好心的乡邻,总会在恰当的时候,嘴里不依不饶地损着父亲,却又手脚利索地拿过绑绳到麦田里来帮着忙。
父亲嘴里推却着:“不要不要不要,马上就结束了。”脸上却笑意盎然。
在半上午的时候,电瓶三轮的“突突”声到了自家门口,父亲甩了好几捆麦秆在水泥地上,然后又出发去拉第二趟了。
这便是我的父亲。
六月份的日子,是父亲的日子。在有记忆以来,六月份的父亲是属于田间的,哪怕如今两鬓苍苍,力气明显不如以前,但即使只有一行麦子,父亲也要在田间亲手收割回来才安心。六月的父亲是伤痕累累的,手掌中的血泡、手臂上的划痕、小腿上的蚂蟥伤口,无一处不在透露出,庄稼地在他身上烙下的印记。
都说父亲的爱是无言的,深沉的,当你看过父亲在田里的劳作,你就会恍然大悟:父亲,早就与这辽阔无言宽厚的田野融为一体了,他的爱怎能不像土地一般含蓄沉默又给人无比的依赖感呢?
夜晚蛙声骤起,父亲鼾声如雷。
每年六月,父亲一直在,便就是人间最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