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可胜
四奶,不是我的奶奶,甚至也不是韩家的奶奶。整个生产队几十户人家,一百几十号人,四奶家姓朱,两个儿子分成了两户,其他都姓韩。乡下人打交道,拐弯抹角也要分出个辈分。参照韩家与其他朱姓人家的亲戚关系,我们就认为应该叫她四奶。
我哥哥说,朱家的四奶比韩家的亲奶奶都亲。她善良、负责、细腻,爸爸妈妈常年累月就把我们兄弟姐妹托付给她。我自家的奶奶,我们叫她小奶,在一次批斗地主的现场,跪久了,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一直瘫在床上。我家的大奶——我爸爸的婶婶,一直分家独立生活,仿佛很凶。当然,后来年纪大了,特别到了八九十岁的时候,我对她的感觉又好多了。只有四奶给我的感觉一直是慈祥的。她的两个媳妇——我都叫表娘,曾半真半假地说,四奶把别人的孙子当孙子。其实,她也疼爱她自己的孙子。
据说——因为我完全不记得这些了,我三岁之前完全是四奶带大的。爸爸到后来总是说,你细皮嫩肉,虫子叮了,总是四奶用口水细细地涂抹,直到消肿。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直到我半大孩子,小学生了,四奶看到我被蚊子咬了,还把我拉到怀里,用自己的口水来抹,弄得我很难为情。
我读初中的时候,四奶已经八十多了。晚年的四奶,蜷缩得厉害,天气晴朗暖和的时候,就靠在墙根下晒太阳,从面前走过的人,都要叫她一句四奶。她好像完全看不见和听不见的样子,如同一尊又干又瘦的泥菩萨。但有时候却会轻轻地叫住我,窸窸窣窣地从衣袖里摸出一块饼干,甚至是一颗糖,有时候则是一两个小小的毛桃,给我吃。毛桃本来就小,她藏好,捂在袖子里等见到我,就更加干缩了。从来吃不到零食和水果的我,也总是欣然地当成蟠桃去享受。
高中时,我在几十里外读书,一个学期只能回家一次,爸爸每月送粮票和十块钱菜金给我。爸爸说,四奶依旧在墙根下晒太阳,但人已经老糊涂了。奇怪的是,每隔二十天,我爸爸从她面前经过的时候,她总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一句:承波,该去看你小儿子了。承波是我爸爸的小名。我爸爸跟我说:怪了,四奶糊里糊涂的,怎么这件事总是记得这么清楚?我想四奶是把我放在心上的。
四奶九十几岁去世的时候,我在大学读书。因为我不是她的孙子,没有人通知我为她送终。回家听到这个消息,我很伤心。几年后,落葬的时候——我们那里都是人走后,几年才安葬的,棺材经过我面前时,我跪倒在地,泪水从心里流出来。过去多年,我还常常梦见四奶坐在老宅子走廊的最东头,面对走廊西头,目光穿过黑黑的走廊,慈爱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