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琴花
书架上,那本蒙尘的《红楼梦》,像是旧时友人,再次唤起了重温的欲望。冬夜的橘色灯火和暖地映照着阅读的剪影,一日复一日,我以观瞻星辰的仰望姿势,遥望两百年前那颗璀璨的星,仿佛是一个远足的旅人,赴一场文化之旅……
此刻,我是游走在天上人间的红尘看客。红楼虚妄,皆来自一颗补天之石,神女多情,只因承受了甘露恩泽。文学家曹雪芹一双主宰命运造化的翻云覆雨手,先将我们引入天界瑶池,让我们在神话般的意境里,观窥到了绛珠仙草和通灵美玉。虚无和现实的幻影,唯美和荒诞的联盟,让故事浪漫神秘,充满了跌宕的悬念,神界游走片刻,便随了一僧一道袖口的那枚美玉,被一起携入人间,和前世的贾宝玉、林黛玉一起,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之地,去见证他们的富贵,去叹惋他们的爱情,去悲嗟他们的命运。天上人间,真真假假,曹雪芹,这个悲情主角,欲藏身于文字里,不愿留下蛛丝马迹让后人去对号入座,将家族荣辱史为后人评点诟病,但他又分明无从藏匿,我能看得见一个沉浸于回忆,在“贾雨村(假语村)言”、“甄士隐(真事隐)诗”的叙说中,骤然忘了混淆真假的锦衣少年、落魄男子。
此刻,我是穿梭在诗词歌赋里的风月痴人。红楼之魅力,同样来自于诗词歌赋的魅力,它就像一个装满了珠贝的文化宝藏,让人在词赋的奇珍异宝里驻足流连,忘了归路,作者借贾雨村之口,留下了“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的五言绝句;作者借黛玉纤纤细手,描摹了“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的古老田园,借她的敏感易伤,提帕“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也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的七言,借她的多愁善感,留下了凄美经典的“葬花词”;同时,才华横溢的曹雪芹,将缪斯附于宝玉、宝钗、湘云、香菱、李纨等人身上,让诗词荟萃成百花园,在章节里姹紫嫣红、争奇斗妍;他让宝琴以“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仙逸出尘身姿,高调惊艳亮相,然后以一首《咏红梅花》试探性地将其诗词才华崭露一角,然后理所当然地将洋洋洒洒的怀古诗词十首,成功嫁接于薛宝琴身上,借这个美好的女子的锦心绣口,将自己汹涌、激荡在心底的感慨凝练成诗,一气呵成、一泻千里。而这些诗词,多是作者借古讽今,影射社会现象、抨击时政官场、宣泄愤懑痛苦的精神渠道,是表述自我境遇、追问生命哲学、嘲弄世态炎凉的心灵媒介;探春远嫁的《分骨肉》,跛脚僧人的《好了歌》,祭晴雯的《芙蓉女儿诔》,无一不是文学精品,穿梭于红楼风月,我忘了时令、忘了晨昏。
此刻,我是酩酊在谜面谜底中的纵情酒徒。我固执地以为,《红楼梦》前八十回的原著就是作者刻意设置的一个谜面,是故而为之留下的残缺、断章。曹雪芹,是惯于设置密码的老手,因而读红楼、解谜面,成为这部作品的不衰魅力。如太虚幻境中的人物判词,无一不对照着各自的命运和结局;元宵灯会的灯谜,也都暗合了这个家族成员的悲剧宿命;每一首诗文背后都埋设着机关、隐藏着哑语,连不经意的台词对白,都是一语成谶的伏笔。曹雪芹,无奈、悲凉地将自己的人生体验、经历感悟,和着命运的足迹,与虚拟的文字无缝对接,提炼了人间的悲欢离合,镶嵌进无可奈何的嘲讽、隐喻,形成曹氏笔法、风格的谜面。而我,似乎落入一条深而长的河流,在这条河流里,心路蜿蜒、迷津阵阵;在这条河流里,我清醒又迷惘,如纵情的酒徒,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赴这场红楼文化之旅,如同站在深夜广袤的苍穹,仰首漫天星空,再次感受一种深邃、无语的美。这美,随着一次次重读,一次次被刷新;这美,化作思索,也化作果实;化作韵脚,也化作行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