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银
我奶奶有四个媳妇。
大媳妇,没错,是我妈。我妈人很好,热情、善良、正直。但是,我不能因为她是我妈就回避她的问题。她最大的问题是性子急,一遇到事,就像一只爆竹,灯芯很短,一旦点上,啪——就窜到天上去了。几十年来,点燃她,只需两根导火线:一是人们嘲笑她没有生儿子,二是看到我们受欺负。妈妈生气起来可不得了,轻则在门口发火,声音高,嗓子亮,骂起人来很连贯。如果严重一点,她还会打到欺侮我们的人家的门上,附近人家渐渐摸清妈妈的性格,再也不敢轻易欺负我们,纵然有万般不甘,也只能腹诽。所以一来二去,邻里关系倒很和睦,大家客客气气。
在我们这个大家族,虽然第二代有四个儿子,到第三代却是女孩居多,我爸生了两个女儿,三叔入赘他家,以至于四叔生了两个女儿后,恨恨地说:“儿子都被上代养光了。”而二婶就是唯一的幸运者。二婶骄傲是有资本的。她有很好的手艺,能做各种各样的衣服,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有手艺的人可是要被人家请到家里好吃好喝供着的,缝纫机一响,钞票就进门了。而且她家虽然头胎生了女儿,但是二胎生了儿子。于是二婶更觉得有了骄傲的资本。
这个男孩子在爷爷那里是备受宠爱的,出去上街,爷爷一定会背上他,若在外回来,手中买的油条、麻花、麻团、烧饼等也一定是先满足他。二婶一方面嘴巴会炫耀,有时还会指桑骂槐,嘲笑妈妈没儿子。于是妯娌俩经常干架,每每鸡飞狗跳的时候,奶奶总是在两头劝,推来搡去,鼻青脸肿的往往是她,但是我从未听她抱怨过一句。
三婶经常远远地观看这样的打斗,因为她不需要介入,毕竟三叔是入赘她家的。但是她也有自己的算盘。尽管有自己的爹妈,但是俩老人不常在家,他们城里有工作。因此,三婶需要劳动力。奶奶要经常出入她家,帮她,如同家里的三个媳妇一样。但是过年的时候,他们来拜年,携带的往往都是最少的礼物。有时候我们问奶奶,计较吗?她会笑着说:“你三叔寄人篱下不容易,我自己能挣!”还是一如既往对三婶。
前三个媳妇或暴躁、或啰嗦、或精明,在奶奶眼里个个都是治家的能手,唯独她不放心四婶。四婶嫁过来后,可算是多灾多难。先是为了生个儿子躲在外,结果生下个女儿,怕罚款,将女儿送人,指望女儿能幸福,不料收养女儿的人家落难——养父生病去世,妈妈和四婶又将小丫头接回。四婶在东躲西藏的日子已经落下病根,很长时间只能躺着,不能干农活。四叔又被传染肺结核,家里俩娃需要吃喝拉撒,俩大人身体又不济。奶奶只能锅上一把灶上一把照应着。不是一年、两年,而是一直到现在。最累的时候她也只是说:“日子越来越好,我算是碰上好时候了,你爷爷他没有福气,走得早。”
奶奶十六岁进戴家门,如今九十一岁。从我记事起,就没看见她跟家人红过脸,没看见她与邻居发生口角。大媳妇是“火”,熊熊烈烈,她说:“好着哪,日子越来越红火。”二媳妇是“金”,骄傲生硬,她说:“好呀,我家金子能发光。”三媳妇是“水”,灵巧多变,她说:“不错,细水长流。”四媳妇是“木”,拙笨朴实,她说:“老四是木匠,俩人倒也天生一对。”在她眼中,没有不好的人,媳妇全是能人。
倒也奇怪,媳妇厉害也好、忠厚也罢,到了交粮的时候,一个也不缺。妈妈每每烧一点好吃的,总会端上一碗给她,一定是熬得烂烂的香香的。二婶虽然嘴里不说婆婆好,但有大事要办,还是要请婆婆第一个到场。三婶呢,虽然现在已经不能叫三婶,她离开三叔了,但是见了她,还是叫妈,四婶现在承担了她的起居,有什么需要照应的,喊一声马上就到。
她自己是什么呢?她是“土”,宽广厚实,包容爱人。惟其包容,所以五味俱全;惟其爱人,所以被人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