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海
1958年,父亲从丹阳县中初中毕业。父亲当年品学兼优,意气风发,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保送到丹阳师范或者去省镇中学习,父亲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
这一年正是大跃进运动初始,9月开学季,父亲背着行囊,来到位于镇江市郊七里甸的省镇中。学校距火车站有六七里路,校园范围很大,学生也多,高中有三十个班级。
大炼钢铁时期,学校这片净土也未能幸免,省镇中的校园里砌了好几座炼钢炉。当时学校没有汽车,运输全靠人海战术,学生用小车推、脸盆端,将矿石、煤块从火车站运回来。炼铁需要焦煤,学生们在礼堂前的操场上用石磙将煤块碾碎,再把碾成的煤屑和水搅拌,手工做成煤球,晾干后放在碳火上烧至通红捡起来在水中过一下,土法烧制的焦煤就算大功告成。
学校当时还没有围墙,只是在四周围了一圈竹篱笆,烧焦的阵地建在篱笆墙外一片开阔的山地上。因为班级多,炼铁、烧焦由各班轮番作业,其余学生则在教室上课学习。父亲学习很勤奋,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但低劣的伙食、繁重的劳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尤其是寒冬腊月,外面滴水成冰,父亲用冻得红肿的双手一边做着煤球,一边遥望着星空,心里思念着家,盼望能让肚子享受一下“饱”的滋味。
父亲在家是独男,下面有4个妹妹,奶奶爷爷重男轻女,对儿子特别娇惯,平时宁可自己吃不饱,也要从牙缝中省出点干粮来给父亲。家人煮粥时,总要用纱布袋装点米放在锅中,这是父亲特殊的待遇。到了稻子快成熟的季节,青黄不接粮食紧张,奶奶就偷偷地到稻田中将野生的稗子捋回来,炒熟磨碎捎给在学校读书的父亲用开水搅拌充饥。
为了能吃饱一顿饭,父亲曾两次步行四五十公里山路赶回家中。1959年春天,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父亲上完两节课后向老师请假回家。那天淫雨霏霏,道路泥泞,没走多远,天就黑了下来。到黄墟镇的时候已经伸手不见五指,雨天路滑,饥饿难忍,筋疲力尽,父亲迷了路。他听爷爷说过离黄墟三里路外有个远亲,便准备过去借宿一晚。但此时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他只知道往前走,心中也非常害怕,当他看到远处有一丝亮光时,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敲开门。开门的中年男子看着浑身泥浆的父亲很是疑惑,当父亲哆嗦着掏出学生证后,好心的男子打来热水给父亲洗漱并安排了床位给他睡觉。
第二天日上三竿父亲才醒,原来这里是所农村中学,昨晚开门的男子是位老师,深夜十二点了他还在备课。这所学校离黄墟镇还不到一里,也就是说父亲昨晚竟然在镇边转了几个小时,惊乎险哉,想来都后怕。
还有一次是在1960年的麦收季节,班主任知道父亲回趟家要走几个小时的山路,特意借给父亲一支手电筒。走到马迹山时,已是弯月披蓑、月光朦胧,前方山影绰约,树影憧憧。父亲归心似箭,决定挺而走险,抄近道穿越马迹山的南麓水光山,水光山上野狼出没频繁,白天过山也要结伴而行。父亲打着手电疾步而行,一路高歌壮胆,任凭耳畔不时传来的风啸狼嚎,短短的半小时似乎过了一道鬼门关,所幸无事。跨入家门,奶奶爷爷刚好开夜工结束,见到夜归的儿子惊诧不已,二老辛苦半夜挣来的那点稀粥全都填进了父亲的饥囊。
省镇中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三更灯火五更鸡,父亲很争气,由学校推荐保送航空航天大学,遗憾的是在体检时因为双耳近乎失聪被淘汰,从此开启了另一段曲折多舛的人生。父亲晚年在世时,常常给我说起过去的故事,他眼角的泪水告诉我这段动容的亲历是他一辈子难以忘怀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