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郎宝林
“赤脚医生”这个熟悉又遥远的名字，已渐渐被人们遗忘。当年，他们在田间地头床头边为农民看病的情景，亦已成为那个年代一段温暖的记忆。一次难得的机缘，我曾与赤脚医生们有过一段交往的经历。
1975年夏天，我随县医院医疗队赴横塘公社巡回医疗。那天下午刚到公社医院驻地，就接到附近新光大队打来的电话，说有一个老太太不慎从三米多高的楼梯口摔下来，紧急求助。病情就是命令，外科主任陈恩舜叫上我们两名年轻医生，放下背包拔腿就往门外跑去。赶到病人家中，站在房门口的一个赤脚男子带着我们走进里屋去看病人。幸好老太太只是左小腿轻度骨折，并无脑外伤和脊椎损伤的严重情况，我们松了一口气，同时看到老人小腿已及时绑上了小夹板，毛竹夹板做得还挺光滑细致，陈医生不禁欣赏地称赞起来。“哪里……这都是我从书上学来的。”原来，站在身边的这个中年男子就是大队赤脚医生，他显然不习惯说客气话，一下子竟羞涩地脸红了。电影里的赤脚医生都是些像红雨、春苗那样的青春男女，可眼前的这一位，无论从哪方面都找不到我心中赤脚医生的影子。他高个头，宽肩膀，晒得红里透亮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着和善质朴的光亮，一笑起来，眼角还浮起浅浅的鱼尾纹，分明就是一个健壮的“贫下中农”。
我们坐下来观察病人时，陈医生和他聊起高空坠落病人的紧急处理方法。他微微前倾着上身，恭敬而认真地听着，眼睛每眨动一下，都像是在考虑着什么问题，流露出对知识的渴望。临走，陈医生对他说，如有什么业务上的不懂问题，可以随时去公社医院找他。“啊，那太好了，太好了！”赤脚医生咧嘴笑起来，脸上闪耀着喜悦的光辉。我们走出去很远，穿着白衬衫的他还赤脚站在田野上向我们挥着手，身上披着一层夕阳的光。从此，我记住了一个名叫张夕泰的赤脚医生。
为方便社员看病，我们常去一些村庄巡诊。大井、老庙、旗杆、永福这些带有浓郁乡村色彩的名字，深深刻印在了我的脑子里。第一次来到永福卫生室，这里的简陋令我这个城里医生感到吃惊。几只重复蒸煮的针筒，药橱内不多的一点简单常用药，由于纱布棉花供应紧缺，病人换药的敷料，只能常用卫生纸代替。赤脚医生们能在如此困难的条件下坚持工作，我不由得对他们生出几分敬意。那天，赤脚医生腊梅刚接生回来，遇到一个难产，待产了大半夜，显得有些疲惫。腊梅是一个军人的未婚妻，不太喜欢说话，留一条“李铁梅式”的大辫子，乌黑闪亮，浑身上下掩不住地透出一股青春之息。我向她道一声辛苦了，她淡淡一笑，动作敏捷地收拾起桌子上的注射器。她不像有的人那样喜欢抱怨，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没什么，在乡下夜间出诊、接生都是家常便饭，早已习惯了。”我知道赤脚医生的工作并不容易，劳累了一天，夜里还常常被喊起来，赶到这村那户。春夏秋冬，风霜雨雪，随喊随到，有时遇到危重病人，身边连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听我说出这些发自内心的话，腊梅眼里闪过几丝欣慰而感激的神情，她感慨地说：“谢谢你，你还是第一个跟我说这样话的人。”说完她低头无声地笑了，笑得腼腆而开心。
一天晚上，我住宿在永福村一社员家中。半夜里腊梅忽来叫我，邻村一个妇女突发流产，腹痛剧烈。仔细检查病人时，病人出现晕厥，我虽不是妇科医生，“宫外孕”三个字突然跳入我的脑海中，病人必须紧急送公社医院手术。上半夜下过一场暴雨，道路泥泞，板车不好走。我和腊梅，还有病人家属，四个人赤着脚轮流抬着病人上了路。天黑路滑，心里着急，七八里路把几个人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夜色中，看着腊梅抬着病人矫健敏捷的身影，令我这个男子也自愧不如，心里只能暗暗佩服。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在横塘河上的时候，经手术抢救后的产妇已安然入睡。
秋收秋种时，医疗队来到天元大队支农。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有人从横塘送来口信，公社医院一个产妇发生难产，要请程坤秀主任紧急会诊。送信者刚走，程医生已起身准备出门。她年纪大了，如此的大风大雨，岂能独行。我赶紧起床准备护送程医生去横塘。一打开门，没想到赤脚医生赵仁龙身穿雨衣，手拿电筒已等候在门前。原来，住在隔壁的他已听到了消息。我劝仁龙回去休息，他却向我开了口：“你们白天劳动挺累的，护送程医生还是我去吧，夜间出诊，我已习惯了。”那诚挚的眼睛，真诚而热情，使任何人都不忍拒绝。看着他俩消失在漆黑的雨夜中，我的心中漾起一阵复杂的感情，对赤脚医生的感激、赞赏、钦佩……清晨，程医生带回了好消息，产妇产下一个男孩，母子平安。大家的脸上绽开了舒心的笑容，谁又能说，这个婴儿的平安降生，没有赤脚医生的一份奉献呢？
走进赤脚医生的工作和生活，我才发现，他们除了为农民看病，还常年担负着免费给农村儿童接种疫苗和大量的卫生防疫工作，他们才是为农村医疗卫生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人。他们身上潜藏着人类原始的多种美德：善良、纯朴、真诚、勤劳……相处久了，你就会觉得他们是值得你信任和尊敬的人。同时，赤脚医生教我在做人、为医的时候，要踏实、真挚、胸襟博大。
离开横塘后不久，一天，一个赤脚医生给我送来消息，说张夕泰得了出血热病，已经病危。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夕泰是一名出色的赤脚医生，他还是党员、支部委员。我赶到传染病房去看他，他一见到我，淡淡一笑，竟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不停地咳，他掀开衣服给我看他身上的出血点。我找不出安慰他的话，只是拉着他的手说，病情也许会有转机的。第二天早上，就传来了噩耗，隔夜的探望竟是诀别。我想起了和夕泰的初遇，还有在横塘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心里不免忧伤。耳畔恍惚响起夕泰喜欢的那支赤脚医生的歌：“赤脚医生向阳花，贫下中农人人夸，一根银针治百病，一颗红心暖千家……”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