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廷荣
楚霸王与虞姬的历史故事令人唏嘘,由此故事经艺术加工后搬上舞台的《霸王别姬》成为京剧经典,深入人心。香港专栏作家李碧华,直接以《霸王别姬》为名,以段小楼和程蝶衣两位梨园师兄弟的人生经历为线索,将戏与人生、个体命运与时代变化相融合,叙写了一段曲折跌宕、直抵人心的情感故事,耐人寻味,启人深思。
小说塑造了程蝶衣这一具有独特个性的文学形象。我们可从三个维度来分析和把握程蝶衣这一人物。第一,从人生历程的层面来看,从童年入梨园学戏到青年成为“名角”、从梨园“名角”到被诬为“汉奸”、从国家剧团演员到“文革”时被定为“反动艺人”批斗、到被流放、到成为艺术顾问、到最后舞台上刎剑自尽……跨越半个多世纪,历尽曲折起伏,尝遍功名成败,程蝶衣应该能够看清这个世界的纷纷扰扰。第二,从情感层面来看,初入戏班时对师兄小石头(段小楼)处处护着自己深铭于心,成为“名角”后以虞姬自居一厢情愿深爱着“霸王”(段小楼),段小楼与菊仙结婚以及结婚后,他痛苦、失落、自弃、嫉恨、怨艾、渴盼……这其中,程蝶衣亲历了段小楼的背叛、菊仙的夺爱、袁四爷的错爱、小四的伤害等等,他也应该由此看透这人世的恩恩怨怨。第三,从心理层面来看,初学戏时小豆子(程蝶衣)有“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的性别清醒认识,成为“名角”后入戏至深导致“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的人戏不分,再到“文革”批斗后“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的突然清醒。因为演戏更因为入戏,程蝶衣内心性别认同错位而致情感错位,所以,他始终没有解开自己的心结,用段小楼的话说即是:“蝶衣啊,你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啊!”不能不说,程蝶衣这一人物形象,具有独一无二的审美内质和文学价值。
程蝶衣之外,与他演对手戏的段小楼也是小说中一个主要人物。段小楼是戏中舞台上的“霸王”,但不是社会现实中的“真角”,他年少时有正义,成“角”时有豪情,结婚后有担当,但“文革”被批斗时失守了底线。他曾试图在生活中也像在舞台上一样扮演“霸王”,能够堂堂正正地活干干脆脆地死,但最终沦为“跑龙套的”甚至沦为现实里的“无名之辈”,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此外,梨园戏班的关师傅、妓院里从良的菊仙、曾经繁华一世的张公公、戏霸袁四爷、忘恩负义的小四、欣赏京剧的日本军官青木等人物,他们代表社会的不同角色,见证了那个时代的血雨腥风,给读者留下较深的印象,丰富了作品的文学价值。
值得品读的是,小说把人物放在动荡的时代里来塑造。人物命运与时代变迁紧密结合,人性兑变与社会变革互为观照,通过人性的被扭曲、德性的沦丧、美善的毁灭来深层次地揭露社会的丑恶、时代的残酷。特别“文革”中,段小楼被逼跪在众人面前揭发深爱他的师弟程蝶衣是“汉奸”,揭发相依为命的妻子菊仙是妓女,而程蝶衣也站起来大喊:“我也揭发!揭发这和乐融融!揭发这姹紫嫣红!”……这真像是闹剧,这是对人生的莫大嘲弄。小说《霸王别姬》几乎反映了大半个世纪的中国社会变迁,从清末到军阀割据、到日占时期、到解放战争、到新中国之初、到“文革”动乱,直至拨乱反正,这是中华民族一段灾难深重的历程。在这灾难深重的历程中,可以说被毁的家园可以重建,但被戕害的心灵难以愈合、被扭曲的人性难以修复、被荼毒的精神难以疗伤。因此,《霸王别姬》不是一部简单的情感小说,而是具有丰富寓意的人生小说。
从艺术的角度来分析,《霸王别姬》的线索、剪裁、语言也可圈可点。袁四爷赠予程蝶衣的那把宝剑是小说中别有意味的线索,这剑见证了程蝶衣与段小楼的恩怨情仇,特别见证了程蝶衣对段小楼的动情、专情和殉情,也见证了动荡时代里、利害冲突中的人心的坚守与人性的畸变。小说起承转结中,大剪大裁,开合自如,颇有舞台剧的结构特色,使得跨越大半个世纪的人生故事在十多万字的篇幅里就全景式呈现。小说的语言简约精致,幽雅凌厉,极具张力,特别是表现程蝶衣心理的文句耐人细嚼。
读了李碧华的《霸王别姬》,如果再把陈凯歌据此而改编的电影看一看,进一步加深对作品的理解,感到《霸王别姬》不仅带给我们艺术的审美,还带给我们人生的、人性的,乃至历史的、文化的思考。
人物百科
李碧华,原名李白,祖籍中国广东台山,曾任小学教师、同时也担任人物专访记者、电视编剧、电影编剧及舞剧策划,先后在刊物撰写专栏及小说。代表作品有《霸王别姬》、《青蛇》、《秦俑》、《胭脂扣》、《生死桥》、《饺子》、《诱僧》等。专栏及小说在国内外报刊登载,结集出版逾百本并有多国译本。
李碧华擅长写辛辣、凄艳悲凉的故事小说,文笔流畅,观点独到。虽屡获国际奖项,却如她自己所说“已泼出去的水,只希望最好的作品仍未写就”。香港人的她认为人生所追求的不外“自由”与“快乐”,“活得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