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冬,我被分到县医院外科病房当实习医生。护士长带着我熟悉病房环境时,从储藏间门后闪出一位年近花甲,风度儒雅,身穿一件破旧白大褂之人。
他刚卸完一推车被褥,双目有神,深藏的眸子冲我微微一笑,我不禁脱口叫一声:“您好,医生!”他示意我不要这样称呼,叫他老初。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被打倒”的初院长。他工作的地方是一个杂物间,隔壁就是厕所,一股难闻的气味不时飘过来。他手里经常拿着一把长柄扫帚,每天到病房扫两次地。此外,倒痰盂、冲开水、打饭、换被褥,甚至将死人抬往太平间等等一切杂活他全包了。外科病房有200米长,几十间病房的勤杂工作量可想而知,简直可以说,他是医院里最忙碌的人了。年轻护士们,不但对他直呼其名,而且还可随意对他喝令差遣。他终日不言不语,像一头老黄牛一样温驯,每每听到呵斥和差遣,便习惯性地大声答应道:“哎,来了!”像他这种“有问题”的人,平时是不能与他有所接触的。我偷偷观察他,他微微驼背,走路急促,毫无花甲老人那种蹒跚、迟钝的样子,甚至让人觉得他身上潜藏着一股年轻人的活力。我不由得暗暗钦佩他的涵养,并油然生出恻隐之心。更确切地说,是他身上那种面对苦难时的坚持、乐观和勇气感动了我。
一天,老初推着轱辘吱呀的一车被褥去洗衣房,被褥中夹着的一本书掉在了地上,他也没发觉。我走在身后,捡起书一看,是一本《内科急症手册》。我追上去把书还给了他,他以极快的速度把书往被褥里一藏,显然不想让别人看见,但也向我点点头表示谢意。莫非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刻,他也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还在努力学习业务知识?我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偶然的一次“书缘”,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彼此心照不宣。病房人的一个肠瘘病人,每天都要注射一种特殊药物,苯丙酸诺龙,我从书里也没找到该药的药理介绍。在走廊上和同学说起这事,扫地的老初听到了,他告诉我,查阅上海版《实用药物手册》第426页同化激素条目,便有解答。这种较隐蔽的药物,他竟然能清楚告知在某页某行可以找到。我不得不佩服他业务知识的渊博和刻苦学习的精神,不禁对他生出几分敬意。
受极左思潮影响,医院里贴出“打破医护等级观念”的标语口号,规定实习医生必须先当护士。一天中午,外科病房是我独立值护士班,一个待术的胆囊炎女病人突发心肌梗塞。值班医生还在手术台上,我飞奔到二楼内科病房请求紧急会诊。谁知内科刚来了一个喝农药的农妇正在抢救,值班医生忙得一塌糊涂。我赶紧跑回病房,立即给患者做起胸外心脏按压。这时,刚卖完午饭的老初见我手忙脚乱,他看看四周无人注意,快步上前接替我继续按压心脏,吩咐我快去配升压药和呼吸兴奋剂,快速建立起静脉通道,再给病人吸氧。我紧张又迅速地执行着他的口头医嘱,莫名觉得有他在身边,踏实多了……过了一会儿,会诊医生赶来,望着汗流满面的我说:“刚分来的实习生,表现不错。”我笑了笑,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老初已悄然离去。此时,病人家属赶来了,见病人已经好转,再三向我表示感谢。可我心里想说的是,应该感谢的人是老初。
熬过漫长的严冬,春天姗姗来迟。1976年春,上级部门宣布给老初平反,并恢复了他院长的职务,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但是,初院长依旧着一身旧中山装,解放鞋,没有一点当院长的架子,每天查房、会诊、开会,忙碌不停。看到那些纷至沓来指名找他看病的县委干部和公社书记们,我不免为他感到忿忿不平……可他却一点也不感到委屈,反而心存感激,整天忙里忙外,精神十足。医院后勤部门那些普通职工找他看病,也是有求必应,饭厅、浴室、锅炉房、传达室,到外都曾留下他给人看病的印迹。
有一次在传达室见他给一位公社书记的妻子看病,病人的症状很怪,胃难受,口无味,脸发凉,喷嚏打不出,多次求医未果。他拿一火柴棒戳戳病人的脸颊皮肤,检查三叉神经的痛觉,又以棉絮轻触眼球,观察动眼神经反应,再用两手指夹住病人的中指反复弹试,测其中枢反射机制。他怀疑病人可能患有脑肿瘤,后转院到镇江检查,果然是一例很少见的颅咽神经鞘瘤。
“出血热”盛行丹阳时期,初院长频繁赶赴公社医院会诊。
那天晚上,见我在传达室与人闲聊,他硬拉我作伴,随他同乘卫生局的吉普车去行宫医院会诊。
会诊快结束时,拖拉机送来一个在家生孩子后出血不止的产妇。
初院长一看,那是个宫外孕大出血患者,生命垂危。他急令吉普车送病人去县医院,我俩则准备借自行车返回。当地院长让拖拉机送我们回城,拖拉机上寒风刺骨,行至全州附近,拖拉机突发故障。待年过花甲的初院长和我冒着冬夜的寒风步行近20里回到丹阳时,已是凌晨两点。
初院长患喉食管癌去世之际,我在外地,未能见他最后一面,实为憾事。医院给他开了追悼会,推倒了文革中强加给他的一切不实之辞,赞誉他是一个医术高超,医德高尚的好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