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一个纷纷扬扬飘着雪花的早晨,一列南下的火车驶进吕城站,车上下来了一批青年男女,有好几百人。他们个个身背行囊,人手一根半人多长的竹棍,风尘仆仆地进了吕城镇。他们在河北驻扎下来之后,就成群结队出来逛街、游玩、购物、看热闹。他们购物时讨价还价,有些人态度不好,常和商家发生争执,有的人还挥动手里的竹棍打人。小商小贩一看这些少爷惹不起,也就不与他们计较,吃点亏自认晦气了。他们中有些人进戏院看戏也不买票。戏院老板吃不准他们的来头,所以也不敢得罪他们,只好由着他们自由进出。而他们进了戏院又不遵守公共秩序,抢占座位,大声喧哗,出言不逊,甚至动手打人,影响很坏。后来,这些人到街上买东西就几乎不给钱了,那派头就像是前线下来的荣军。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一打听,原来这是一支流亡学生的队伍,他们打出的旗号是“苏北联中”。
众怒不可犯。吕城的群众终于忍无可忍,许多血气方刚的青壮年拿起了扁担、木棍甚至锄头、钉耙之类的器具,集合起来准备把这些学生赶出吕城去。这时,如果双方都能克制一点,如果“苏北联中”的负责人或是镇上的某位名流能够站出来调解一下,或者如果政府当局能出来制止,风波也许就能平息下去。可是历史是没有“如果”的,当时无论是联中方面、群众方面,还是政府方面,谁也没有出面,于是一场械斗终于爆发了,就在河南的几条街巷里展开,一发而不可收。
不一会儿,就见双方都有伤员撤下来。渐渐地,学生们终于顶不住了。学生们可能未曾料到吕城的老百姓竟然会跟他们动真格儿的,他们只得向运河边撤退,准备退守他们河北的“大本营”。
群众却紧追不舍。河南河北只有一座泰定桥连接,学生们涌到桥下,由于人多拥挤,一时来不及挤过桥去,许多人就沿着河岸朝西跑,想找船过河。没有船,群众又追得紧,他们便纷纷跳下冰冷刺骨的运河,想泅过河去。这时群众越聚越多,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们追到河边,把学生试图过河的几处退路给堵住了。学生们眼看无路可走,只得背水而战,情势十分危急。械斗在河边进行,愤怒的呼喊声、谩骂声和伤者痛苦的哀嚎声响彻运河两岸。学生方面伤亡十分惨重,有的倒在河滩上,有的跌在河水里,殷红的鲜血与浑浊的河水融在一起,化成了血水,结成了血冰,场面惨不忍睹。
这场悲剧就这样在无人遏制的情况下发生,在那黎明前最黑暗的年代。事后,我们在河北城隍庙的大院子里,看到摆放着一排排黑漆大棺材,里面躺着的全是正值青春年华的躯体。
其实这场械斗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但当时国民党政治已经极其腐败,经济正濒临崩溃,生产急剧下降,通货膨胀加剧,奸商乘机囤积居奇,垄断市场,哄抬物价,搞得民不聊生。据当时的《民声日报》载,苏南一带市场物价在一月之内就上涨了三十余倍——其实这是很保守的报道。
那时许多店家门口都挂着“早晚市价不同”的招示牌,告诉人们手头有钱须赶紧花掉,免得变成废纸。由于怕物价继续上涨,群众纷纷上街购物,一时间,抢购风潮席卷丹阳城乡。吕城群众与“苏北联中”学生的械斗,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为抢购物资而引发的。本来就处在风雨飘摇中的小小吕城镇,一夜之间涌进了这么多的争食者,怎能不乱!据说那些棺材还是在学生组织请愿后,当局迫于压力,为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才出资买的,并下令逮捕了十几个有血债的打手。时任江苏省第一专员公署专员的顾大荣、丹阳县县长李曰刚、县参议长吴振等地方政要还参加了死难学生的追悼会。
不久,“苏北联中”的几百名师生就又从吕城消失了,消失得如同当初出现时一样突然。他们的突然出没,给人们留下了一串悬念:他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到吕城来?他们要往哪里去?悲剧之后的下文又如何?历史处在政权更替之际,炮声隆隆,人心惶惶,谁也没有心思去追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后来,人们就敲锣打鼓扭着秧歌去迎接新时代了。解放后对此事也未曾见有任何文字记载,人们在茶余饭后虽然也偶尔提及此事,又总是众说纷纭,莫众一是。
弹指一挥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今天写到此事,心情仍然十分沉重。最近走访了几位老人,后经原丹阳县志办公室主任张昌龄先生推荐,才在《丹阳县志》上找到一段有关“苏北联中”的文字,是这样记载的:“因解放战争推进到江淮地区,部分学生南移,教育部在吕城镇设立国立淮北临时中学,收容逃离淮北的青年学生1000余人,有教师80余人,分中学、师范两部。1949年2月迁往苏州。”运河作证,那些棺材里装的是一个个年轻的冤魂。权用清代诗人王士祯的诗《吕城雪霁》来结束这篇小文,并告慰亡灵吧:鸡唱吕城镇,日出市桥东。
雪屋回汀口,烟樯出竹中。
鸟飞皆贴水,舟泛若乘空。
古迹成荒垒,行行忆阿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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